工部与将作监联名驳回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格物坊,在工匠们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和沮丧。他们想不通,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何会遭到如此坚决的抵制。
唯有张伟的办公室,依旧平静如水。
他看着那份措辞“恳切”,实则充满了官僚式傲慢的回执,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这一切,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知道,指望这群早已习惯了论资排辈、固步自封的官僚们,去理解一场还未发生的灾难,无异于对牛弹琴。想要推动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开他们,直接将问题,捅到那个唯一能拍板的人面前。
他叫来了赵启。
“赵启,”张伟将那份驳回的文书推到一旁,又铺开了一张崭新的白纸,“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份,全新的‘奏章’。”
“总办大人,还要再上书?”赵启有些不解,“只怕……结果还是一样。”
“这一次,我们不谈预测,不谈水文。”张伟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数据和逻辑的光芒,“我们,只跟他们算一笔账。一笔,血淋淋的,跨越了百年的,烂账。”
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张伟办公室的灯火,彻夜未熄。
他将自己,将赵启,还有格物坊内所有最顶尖的算学人才,全都关在了里面。
他凭借着手机数据库里,那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开始了一项前所未有的工作。他将一条条关于历代水患的记录,一个个冰冷的灾亡数字,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修缮开支,口述给赵启等人。
“元至正十一年,黄河决口,淹没州县三百余,死者不计其数。朝廷赈灾、修堤,耗银一千三百余万两,最终激起红巾之乱……”
“前宋景佑元年,淮河泛滥,泗州城被淹,百姓流离失所者,二十余万。朝廷前后三次兴修大工,历时七年,靡费钱粮无数,收效甚微……”
赵启和他手下的算学天才们,手中的算盘,打得火星四溅。他们将张伟口中那些“古籍”里的数据,一条条地记录、归类、汇总。
他们越是计算,脸色便越是苍白。他们越是汇总,内心便越是惊骇。
他们从未想过,在那看似平静的史书文字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恐怖的,一部由饥饿、死亡和白银,共同谱写的,血泪史。
三日后,一份厚达数十页的,名为《历代治河防务糜-费考》的报告,正式出炉。
这份报告,没有一句空洞的议论,也没有一句危言耸听的预测。它只是用最冰冷、最翔实的数字,和一张张清晰明了的分析图表,将百年来,中原大地上,每一次水患所带来的巨大损失,以及朝廷为了修补这些“豆腐渣”堤坝,所付出的天文数字般的人力物力,赤裸裸地,呈现在了纸面之上。
这份报告,如同一柄最沉重的大锤。它不与你辩经,也不与你论道。
它只问你,看着这尸骨与白银堆积起来的烂账,你的心,痛不痛?
张伟亲自,将这份报告,连同自己的一封亲笔信,再次通过铁铉的渠道,送入了东宫。
这一次,朱标在看完之后,沉默了整整一个时辰。
随后,他没有经过任何批转,而是亲自,将这份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帝王的报告,原封不动地,呈送到了他父皇的御案之上。
当晚,乾清宫内,灯火彻夜未熄。
朱元璋一个人,在御书房里,就着一盏孤灯,将那份报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整整三遍。
他看到了,因为一道小小的蚁穴,而导致整个州府沦为泽国的记载。
他看到了,为了填补一个决口,而投入了数十万民夫,最终却依旧失败的惨剧。
他也看到了,每一次修补堤坝之后,户部的账本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赤字。
他这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是无数家庭的支离破碎,是无数百姓的流离失所,是他朱家江山,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将报告,缓缓合上,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上,久久不语。
他依旧不完全相信张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他更相信,张伟这个人,从出现到现在,从未做过一件,无的放矢之事。
他陷入了两难。
若是下旨强令工部修堤,则等于是否定了自己一手建立的朝廷法度,是公然承认,他手下的这班文武大臣,都是一群无能的废物。这,会动摇整个官僚体系的稳定。
可若是不修……
万一,张伟说的是真的呢?
那皇家第一仓内的百万石军粮,那数十万军民的性命,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
在利弊与风险之间,这位铁血帝王,展现出了他最擅长的,权谋之术。
他没有下达任何公开的圣旨,也没有召见任何工部的官员。
他只是将太子朱标,叫到了身边,对他,下达了一道,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知晓的,口头密令。
“标儿,你告诉那个张伟。”
“粮仓安危,重于一切。”
短短八个字,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但这,已经足够了。
这,便是来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默许”。
得到这道默许的张伟,再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知道,皇帝将所有的信任,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但同时,也将所有的政治风险,都推给了他一个人。
赢了,是天大的功劳。
输了,便是他张伟一人,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孤注一掷的豪赌!
“传我命令!”张伟召集了格物坊所有核心成员,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格物坊所有项目,全部暂停!”
“营造司,立刻开始量产水泥!窑炉二十四小时不准熄火!”
“机械部,全力打造搅拌机、手推车等一切营造所需之器械!”
“后勤部,立刻着手,招募民夫,采买沙石!钱不够,就去东宫内造处支取!”
“我们只有一个目标!”他的目光,扫过鲁平、陶升、赵启,以及那一张张写满了信任与狂热的脸。
“一个月之内,我要在栖霞山大堤上,浇筑出一道,永不溃败的,钢铁长城!”
第二日,天还未亮。
格物坊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开赴到了栖霞山下的皇家粮仓。
他们的举动,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些负责看守粮仓的官兵,和负责日常维护的工部官吏们,都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这群在“固若金汤”的大堤上,叮叮当当,开始挖沟、立模的“疯子”。
“听说了吗?格物坊的张总办,被工部驳回了,竟还不死心,自己带着人来修了!”
“嘿,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等雨季过去,啥事没有,我看他怎么跟陛下交代!”
“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咱们就等着看他,最后是如何身败名裂的吧!”
在整个应天府的嘲笑与不解之中,在所有人的冷眼旁观之下。
张伟和他的格物坊,如同一支孤独的、逆流而上的军队,开始了他们与时间、与天命的,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