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农苑的土地,还散发着新翻的泥土的芬芳。
朱元璋那句掷地有声的“朕要他的脑袋”,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每一个在场官员的脖子上。户部侍郎孔昭,更是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任何关于“祖宗之法”、“地气之说”的议论,都将是自寻死路的愚蠢行为。
在这位以“重农”为立国之本的铁血帝王面前,任何敢于阻碍粮食生产的人,都将被视为帝国的公敌。
朱元璋没有再多看那些噤若寒蝉的文官一眼。他亲自将那具“洪武犁”,从田里扶起,用手擦去上面沾染的泥土,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
他对着身旁的内侍,下达了一道正式的、不容置疑的圣旨:
“传朕旨意!”
“张伟所制之‘洪武犁’与‘条播机’,利国利民,功在社稷!自今日起颁行天下!其图纸,由东宫格物坊绘制,定下‘毫米’标准,为万世不易之法!”
“命,匠作监,即刻起,放下手中所有非紧急营造,全力配合格物坊,督造生产!所需工匠、物料,皆由其便宜调配!”
“命,工部与户部,即刻拟定推广方略,负责将此二器,于三年之内,铺满我大明所有卫所、屯田!”
“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天下万民之温饱!若有延误、推诿者……”皇帝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充满了森然的杀机,“无论其官居何位,朕,要他的脑袋!”
“臣等……遵旨!”
以孔昭为首的所有官员,都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声音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皇帝的意志不容置疑。次日,匠作监的监正刘庸便带着孙百手与石开山,第一次与张伟及其麾下部长们,共坐于格物坊的议事厅内。
张伟坐在主位上,开门见山:“诸位大人,诸位师傅,圣意已决,你我两坊,便是一家。今日,我们不谈旧怨,只谈一件事——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出十万具‘洪武犁’,一万台‘条播机’!”
十万!一万!
这个数字一出口,饶是见多识广的刘庸,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少监,”刘庸的语气,已经客气了许多,“这个数目,实在是……太过骇人。就算把我们匠作监所有的铁匠、木匠都算上,不眠不休,怕是……怕是三年也未必能完成啊。”
“若是按照传统的方法,十年,也未必能完成。”张伟摇了摇头。
他走到议事厅中央的巨大黑板前,拿起炭笔,对着在场的所有人,上了他在大明朝的第一堂“工业标准化生产”课。
“诸位请看。”他先是将“洪武犁”的结构,拆解成了十几个独立的零件,并用最清晰的“三视图”画法,将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和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刘大人刚才所虑,在于,我们过去的生产,是‘一人一器’。一个工匠,从头到尾,负责一件器物的全部工序。这样做,看似精细,实则效率低下,且品质难以统一。”
“而从今天起,我们要做的,是‘千人一器’,是‘万人一器’!”
他的声音,变得充满了力量。
“我们将彻底放弃那种低效的、手工作坊式的生产!我们要进行分工!最彻底的分工!”
他指着黑板上的零件图:“我要求,格物坊的‘母机’车床,只负责生产一样东西——那便是‘洪武犁’最核心的、对精度要求最高的犁壁!我们要保证,从这里生产出去的每一块犁壁,其弧度、其尺寸,都与图纸,不差分毫!”
“而匠作监,”他的目光,投向了孙百手和石开山,“则负责其余所有零件的标准化量产!孙师傅,你手下的铁匠,只负责锻造这种标准尺寸的犁铧和连接件!石师傅,你手下的木匠,只负责制作这种标准尺寸的犁柄和犁架!”
“最后,”他指着议事厅外那片巨大的空地,“所有的标准零件,都将汇聚到组装车间。在那里,我们不需要技艺高超的大师,我们只需要普通的学徒,便能像搭积木一样,将这些零件,快速地组装成一具具完美的‘洪武犁’!”
“这,便是‘流水线’!这,便是‘标准化’!”
“这,便是格物坊,能在一个月内,完成过去一年工作量的,真正秘密!”
一番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是目瞪口呆。
刘庸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困惑。他听不懂什么叫“流水线”,但他听懂了那句“一个月完成过去一年的工作量”。
而孙百手和石开山,这两位亲身经历过格物坊“毫米灾难”,又亲眼见证了“毫米秩序”诞生的老人,眼中,则爆发出了一阵狂热的光芒!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张伟所说的,不是疯话!而是一种,他们闻所未闻,却又无比强大、无比高效的,生产的“真理”!
“好!”孙百手猛地一拍大腿,第一个站了起来,对着张伟,郑重地一拱手,“先生!您就下令吧!我匠作监上千铁匠,从今天起,便只听您一人的号令!”
“我木工部,亦是如此!”石开山也紧随其后,声如洪钟。
刘庸看着这副景象,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知道,时代,真的变了。他这个监正,在这位年轻的、强势的少监面前,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摆设。
在孙百手和石开山这两位老匠首的全力推动下,匠作监这座庞大的机器,第一次与格物坊那台精密的引擎,严丝合缝地啮合在了一起。一场热火朝天的生产风暴,以前所未见的效率,在应天府的南城轰然掀起。
格物坊,成了整个项目的“大脑”。无数张精确到毫米的标准化图纸,从这里流出,送往匠作监的各个工坊。
而匠作监,这个拥有着数千名顶级工匠的庞大机构,则彻底化为了项目的“四肢”。他们第一次,放弃了那套传承千年的“师徒经验”,转而,开始学习如何看懂那些奇怪的“三视图”,如何使用那些带着冰冷刻度的“游标卡尺”。
起初,这个过程充满了摩擦与阵痛。但当他们发现,只要严格按照图纸和卡尺来做,自己负责的零件,就能和另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工匠所做的零件,完美地拼接在一起时,那种源于“秩序”和“默契”的巨大成就感,迅速取代了所有的抱怨。
他们开始体会到,这种“标准化”生产的,真正的魅力!
整个应天府的南城,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热火朝天的兵工厂。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生产的,不再是冰冷的兵器。
格物坊的“母机”车间,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一片片弧度完美的洪武钢犁壁,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匠作监的锻造炉,火光冲天,一把把尺寸统一的犁铧,堆积如山。
巨大的木工房里,锯子和刨子的声音,日夜不息,一根根笔直光滑的犁柄,被整齐地码放在仓库里。
最后,在巨大的组装车间内,数千名工匠,如同工蚁一般,在各自的工位上,进行着简单而又高效的组装。
一具具崭新的、闪烁着乌光的“洪武犁”,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从流水线的末端,源源不断地诞生!
当第一个月过去,赵启将一份汇总的生产报表,递交到朱标面前时,即便是太子,也忍不住为那串数字感到心惊。他当即召来户部官员问道:“你们算算,格物坊这一个月的产量,是不是已经超过了朝廷过去五年的农具生产总和?”那名户部官员额头冒汗,连连点头称是。
朱标放下报表,目光再次落到那个站在一旁,神色依旧平静的张伟身上,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感叹:“格物之学,真乃……神魔之学也!”
圣旨再次下达,第一批满载着新式农具的船队和车队,在军队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从应天府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