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四年的秋末,是应天府的百姓们,记忆中最多姿多彩的一个秋天。
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城郊那条被命名为“国道一号”的水泥大道,更是成了整个京师最热门的“景点”。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专程跑到路边,就为了看一看那平坦如镜的路面,看一看满载货物的马车,是如何在上边风驰电掣地飞奔。
格物坊,这个曾经备受争议的名字,如今,已经成了“奇迹”的代名词。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王公贵胄,在谈论起这座位于城南的“未来之城”时,语气中,都充满了敬畏与向往。
坊内的气氛,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洪武犁”和“条播机”的巨大成功,让所有工匠都挺直了腰杆。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中的技艺,原来真的可以“安天下,利万民”。那种源于内心深处的自豪感和使命感,远比任何金钱赏赐,都更让他们感到满足。
整个格物坊,都沉浸在一种乐观、自信、充满了无限希望的氛围之中。
然而,就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那些阳光暂时还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缕无形的阴影,正在悄然蔓延。
城南,三山街。
这里,是应天府最底层的贫民聚居区之一。密密麻麻的低矮窝棚,挤占了每一寸土地。狭窄的巷弄,常年不见阳光,地面上,永远覆盖着一层湿滑的、混杂着各种生活污水的黏腻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不消散的、由贫穷与绝望发酵而成的复杂气味。
这天下午,车夫老张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己那间破败的窝棚里。他今天在码头,只揽到了半天的活计,挣的几个铜板,还不够给家里那口子抓药的。
“当家的,你回来了……”他婆娘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嗯。”老张头放下手里的扁担,倒了一碗凉水,一饮而尽。突然,一阵剧烈的、如同刀绞般的腹痛,让他猛地捂住了肚子,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紧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哇——”
他吐出来的,全是清水。而后,便是剧烈的、无法控制的腹泻。
仅仅是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个平日里能扛着两百斤麻袋健步如飞的壮年汉子,便被折磨得脱了力,瘫倒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了!”他婆娘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想要扶他,却根本扶不动。
老张头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抽干。他很快便发起了高烧,开始说胡话,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到了第二天清晨,当邻居们发现不对,踹开房门时,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已经彻底没了气息。他的身体,因为严重的脱水,已经变得干瘪、蜷缩,死状,极其骇人。
起初,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三山街这种地方,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贫穷、饥饿、疾病,早已是司空见惯。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同样的惨剧,开始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频率,在这片狭小的区域里,接二连三地,上演。
今天,是东头李家的媳妇,昨天还好好的,夜里突然上吐下泻,天亮就没了。
明天,是西头王家的两个半大孩子,玩着玩着就倒下了,同样是发高烧,拉肚子,不到一天,就都没了。
……
死亡,如同一个无形的、沉默的收割者,悄无声-息地,游走在这些肮脏的、拥挤的巷弄之间。
恐慌,开始像瘟疫本身一样,疯狂地蔓延。
当地的里正,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连滚带爬地,将此事,上报给了应天府府衙。
府尹在接到报告后,也只是皱了皱眉。
“秋燥湿热,加以贫民区污秽,每年这个时候,闹几次肚子,死几个人,也是常事。”他对着手下的官吏,不以为意地说道,“行了,此事,转给太医院,让他们派个医士去看看,开几副清热祛湿的方子,再安抚一下百姓,也就是了。”
在他看来,这种“小事”,远没有督办“国道一号”的工程进度,来得重要。
命令,层层下达。
最终,太医院里,一个刚刚入职不久的、没什么资历的年轻医士,被派到了三山街。
他强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在里正的陪同下,走访了几户死了人的家庭。他看着那些因为脱水而形容可怖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那污水横流、苍蝇乱飞的环境,只是随意地询问了几个问题,便自以为是地,得出了结论。
“此乃‘秋季时疫’。”他对里正,用一种专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病根,在于湿热秽气,侵入脾胃。此症,并无甚凶险,只要注意饮食,多喝热水,辅以老夫开的这副‘藿香正气散’,便可痊愈。至于那些死了的,皆是自身体虚,正不压邪所致。”
他留下了一张早已写好、可以医治一切“水土不服”的万能药方,便捏着鼻子,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多待一刻都感到恶心的地方。
然而,他和他的“藿香正气散”,并没能阻止死神的脚步。
死亡的阴影,在继续扩大。
从三山街,到旁边的马家巷,再到不远处的秦淮河码头……越来越多的区域,开始出现相同的病例。
死亡人数,从最初的几个,很快,便突破了两位数,然后,是五十,是一百……
当应天府的百姓们,终于从丰收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时,他们惊恐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城南的棺材铺,竟然开始昼夜不停地赶工了。而从城南运出的棺材,也越来越多。
“听说了吗?城南那边,好像闹瘟疫了!”
“是啊!听说死得可惨了!上吐下泻,一天人就没了!”
“官府怎么不管管?再这么下去,怕不是要传遍全城啊!”
流言,比瘟疫本身,跑得更快。
整个应天府,那乐观、祥和的氛围,被一股无形的、名为“恐惧”的阴影,悄然取代。
终于,一份由应天府府尹、五城兵马司、以及太医院,联名签发的,关于“城南时疫”的紧急奏报,被送入了皇宫,呈递到了太子朱标的御案之上。
朱标看着奏报上,那个不断攀升的、触目惊心的死亡数字,他那张温和的脸,第一次,沉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天空。
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时疫”。
这是一场,正在向他的京师,发起猛烈攻击的,看不见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