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那沙哑而又决绝的声音,如同铁锚掷入深水,在喧闹的水池边,砸出了一片沉寂。
“老夫,闭着眼睛,都能给你摸过去!”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效忠,这是一个海客,将自己一生积攒的经验、荣耀乃至性命,都押在了张伟那看似疯狂的图纸之上。
张伟看着眼前这个独眼男人,那只眼中燃烧的,是复仇的火焰,也是对一种全新力量的渴望。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技术,冰冷的技术,只有和人性中最深刻的欲望结合在一起时,才能爆发出最恐怖的力量。
“好。”张伟没有多余的废话,只说了一个字。他伸出手。
林默愣了一下,看着那只白净、修长,与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截然不同的手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郑重的姿态,紧紧地握了上去。
两只手,一只代表着格物穷理的未来,一只代表着惊涛骇浪的过往,在这一刻,握在了一起。
“海龙王”的灵魂,自此归位。
接下来的日子,龙江总船厂的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这里只是一个纯粹的、充满了钢铁与火焰气息的工科基地,那么现在,则多了一股咸湿的海风味。
林默和他带来的十几名老海客,成了船厂里最特殊的一群人。他们不参与锻造,也不懂什么叫蒸汽压力,但他们会每天围着那艘一比五十的船模,以及张伟画出的越来越详细的船体结构图,争论得面红耳赤。
“不行!这个了望台的位置太低了!”林默用他粗壮的手指,戳着图纸上主桅杆的位置,“海上的雾,有时候贴着海面走,站得不够高,就是个瞎子!必须再加高三丈!”
正在旁边计算承重和风阻的鲁平,闻言眼皮一翻,头也不抬地吼了回去:“三丈?你当是搭戏台子?重心太高,一个侧浪打过来,老子怕你第一个从上头翻下来!”
“放你娘的屁!”一个断了三根手指的船老大,脾气火爆地跳了起来,“老子在桅杆上睡觉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船的重心,得看压舱!你底下那坨铁疙瘩死沉死沉的,不多压点舱,头重脚轻,遇到逆风,船头都给你掀起来!”
“压舱?我这叫锅炉!是心脏!你懂个锤子!”鲁平气得吹胡子瞪眼,“再说了,谁告诉你这船要完全靠风帆的?逆风?老子把它当顺风开!”
“不靠风帆,难道靠你那烧开水的茶壶?”
“那叫蒸汽机!”
“管你叫什么鸡,到了海上,妈祖娘娘不保佑,你叫玉皇大帝都没用!”
“我信格物,不信鬼神!”
“格物能让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躲开水下的暗礁?”
“能!”张伟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争吵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张伟拿着一张新画的草图,走了过来。“我可以在船头的水下部分,安装一种声呐装置。通过敲击,听回声,来判断前方水下的情况。”
“听回声?”林默和他的手下们,一脸的茫然。
张伟笑了笑,捡起一块石头,扔进了旁边的水池里,指着荡开的水波。“声音,和这水波一样,会传播,会反弹。只要我们能造出足够灵敏的‘耳朵’,就能听到来自水下的回音。有礁石,和没有礁石,回音是不一样的。”
一群老海客面面相觑,感觉像在听天书。
鲁平却是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图纸:“他娘的,这个有意思!就跟蝙蝠一样!山长,这活儿交给我,我给你弄出来!”
这样的争论,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从船体的宽度,甲板的木料,到船舱如何划分才能最有效地装载货物和士兵,再到火炮应该如何布置才能形成最有效的交叉火力。张伟的理论,鲁平的技术,林默的经验,三者在这座巨大的工坊里,不断地碰撞、争吵、融合。
“海龙王”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块木板,都在这种近乎野蛮的磨合中,被反复推敲,变得越来越完善,越来越狰狞。
这是一艘前所未有的怪物。它有着木质的船身,却用钢铁作为龙骨和肋材;它保留了巨大的风帆,却在船体的深处,隐藏着一颗咆哮的钢铁心脏;它遵循着流体力学的最优设计,却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融入了海客们用鲜血换来的生存智慧。
然而,梦想的铸造,需要真金白银来浇灌。
当张伟拿着第一份,也是最庞大的一份物料采购清单,走进户部衙门时,他立刻感受到了什么叫“看不见的战争”。
户部尚书傅友德,没有见他。
接待他的,是户部左侍郎,王谦。一个面色白净,永远带着和煦微笑的中年官员。
“哎呀,张大人,稀客,稀客啊!”王谦热情地将张伟迎进公房,亲自给他沏了茶,“听闻龙江船厂那边,是日新月异,真是可喜可贺啊。”
“王大人客气了。”张伟将清单递了过去,“这是海事总局申请的第一批款项和物料,还请王大人过目。”
王谦笑呵呵地接过清单,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精铁,一万斤……精铜,一千斤……上等柚木,三万根……”他一边念,一边轻轻地摇头,“张大人,你这个……手笔可是不小啊。”
清单上的每一项,都价值不菲,尤其是那“精铁”,乃是经由番商之手,从极西之地贩运而来的优质钢铁,价格是寻常官铁的十倍不止。鲁平在试验了“千层铁饼”法之后,发现这种韧性极佳的舶来品,是制造曲轴和高压气缸内壁的最佳材料。
“‘海龙王’事关国本,用料不敢不精。”张伟平静地回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谦放下清单,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只是……张大人,这流程上,好像有点问题啊。”
“哦?请王大人指教。”
“您看,”王谦指着清单的落款,“您这上面,盖的是‘皇家海事总局’的印信。可是按照我大明会典,所有部院开支,需经由本部主官签押,再由给事中审核,最后我们户部才能拨付。您这个‘海事总局’……它不归六部管,这……这让下官很难办啊。”
张伟眉头微皱。他知道这是在故意刁难。
“陛下有旨,海事总局所需,天下官府,皆需全力配合。”
“是是是,陛下的旨意,我等自然遵从。”王谦的笑容依旧无可挑剔,“但‘配合’,也得讲规矩不是?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去一趟吏部,给您这个‘海事总局’备个案,明确一下品级和职权范围。然后再去一趟礼部,把印信的规制给定了。最后,再来我们户部,把账目往来的章程给立了。这样,名正言顺,下官们也好办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在理,全是照着规矩来的。可张伟清楚,这一套流程走下来,没有一两个月,根本不可能办完。而船厂那边,几万张嘴等着吃饭,无数的工序等着开工,一天都等不起。
“王大人,”张伟的脸色沉了下来,“军情如火,造舰如救火。陛下给我的期限,只有一年。若是因为这些繁文缛节,耽误了工期,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王谦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道:“张大人,您这是在威胁下官吗?我们户部,管的是大明朝四万万军民的钱粮,每一笔开支,都要对朝廷负责,对天下百姓负责。您张口就要几百万两,这笔钱,能给五十万边军换装,能赈济三个省的灾民。我们谨慎一些,多走几道程序,难道不应该吗?”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意:“还是说,在张大人眼里,您那艘还没影儿的铁船,比边军的性命、灾民的活路,都更重要?”
这话,就诛心了。
张伟知道,再争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对方摆明了就是要用官僚体系这个巨大的泥潭,把他活活困死。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金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啪!”
金牌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上面雕刻的五爪金龙,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如朕亲临”。
王谦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脸上的从容和微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片煞白。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都在发抖。
“臣……臣不知大人身负皇命,罪该万死!”
“现在,可以拨款了吗?”张伟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可以,可以!下官……下官马上就办!”王谦连头都不敢抬。
张伟收回金牌,转身便走。他知道,这块金牌,是朱元璋给他的尚方宝剑,锋利无比,但不能常用。今天用了,是解了燃眉之急,但也等于,是彻底和整个文官集团,撕破了脸。
他刚走出户部大门,就看到傅友德,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接。
傅友德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张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冷。他知道,这帮掌控着帝国笔杆子和算盘珠子的人,有的是办法,让他的“海龙王”,在下水之前,就搁浅在干船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