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一门?”张伟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在发酸。这个速度,别说组建猎潜舰队了,等“海龙王”下水那天,估计都凑不齐一侧的火炮。这已经不是瓶颈了,这是直接把路给堵死了。
“山长,这不能怪我们啊。”鲁平一张脸皱得像苦瓜,他掰着粗壮的手指,跟张伟算起了账,“您要的那种线膛炮,对炮管的精度要求太高了。我们现在用的,还是几百年传下来的泥范法。用精选的胶泥和马粪、草筋和在一起,做成模子,阴干,再焙烧。这个过程,少说就得十天半个月。而且,天气一潮,泥范就容易变形,烧出来的炮管,十根里有三根是歪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堆报废的铁疙瘩,心疼得直抽抽:“这还不算完。就算炮管铸出来了,最要命的是里头那几条膛线。那得靠手艺最好的老师傅,用特制的长杆刻刀,一点一点地往里头刻。炮管那么长,全凭一双手的感觉。手稍微一抖,力道不对,一条线就废了。一条线废了,整根炮就废了。那玩意儿,比在豆腐上雕花还难!咱们船厂,能干这活儿的,拢共就那么五六个老师傅,还得是眼神好、手不抖的时候才能干。您说,这怎么快得起来?”
张伟沉默了。他知道鲁平说的都是实情。这不是怠工,这是实实在在的技术壁垒。大明的工匠,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工匠,但他们被经验和传统的方法给框住了。泥范,一次性的,耗时长,精度差。手工刻膛线,效率低,废品率高。这两座大山,不搬走,猎潜舰队就是个笑话。
“老鲁,你跟我来。”张伟没有多说,转身就往自己的总办衙门走。
鲁平跟在后面,心里直犯嘀咕。这位山长,脑子里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造炮这事,可不是光靠想就能成的。
进了屋,张伟关上门,直接在桌上铺开一张大纸,拿起炭笔,刷刷地画了起来。他画的不是什么精密的图纸,只是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老鲁,你看。我们铸炮,是不是得先有个模子?”
“那不是废话吗?”鲁平瓮声瓮气地答道。
“那模子,为什么非得是泥的?”张伟问道。
鲁平愣住了,他瞪着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张伟:“不用泥,用什么?用木头?一浇铁水就烧没了。用石头?谁有那本事把石头掏成炮管的样儿?”
“为什么不能用铁?”张伟的笔,在纸上重重一点,“我们用铁,来做一个模子。一个可以反复使用的铁模子。”
“铁模子?”鲁平的脑子,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地敲了一下。他活了五十多年,跟铁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铸过刀,打过犁,造过钟,就是从来没想过,可以用铁来做模子铸铁。这……这听起来,简直是荒唐!“山长,您别开玩笑了。铁水倒进铁模子,那不就黏在一块儿,成了一个大铁坨子了?到时候怎么取出来?”
“谁说要直接倒了?”张伟笑了,他知道,关键点来了。他继续在纸上画着,“我们在铁模子的内壁,涂上一层东西。一层特制的涂料,用石墨粉,混上草木灰和细沙,再用蛋清调和。这层东西,既耐高温,又很光滑,能让炮管和模子,顺利分离。”
鲁平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一把抢过张伟手里的炭笔,蹲在地上,按照自己的理解,飞快地画着细节。他是个实践派,张伟只说了一个概念,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浮现出具体的制造流程。两片式的模具,用榫卯和销钉固定,内壁如何打磨,浇铸口和排气口留在哪里……
“可行……他娘的,好像真的可行!”鲁平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要是真能成,别说十天半个月,三天就能出一炉!而且铁范不变形,铸出来的炮管,根根都一样!”
他像是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兴奋得在屋里来回踱步。但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新的问题冒了出来:“山长,就算炮管解决了。那膛线呢?总不能还让老师傅们一刀一刀地刻吧?”
“当然不。”张伟指了指图纸的另一边,“我们再造一个东西。”
他在纸上,画出了一套简单的机械结构。一根长长的、带有精准螺旋凹槽的导向杆,一个可以沿着导向杆移动的滑块,滑块上,固定着一柄带有硬质合金刀头的刻刀。
“这是什么玩意儿?”鲁平凑过去,脑袋都快贴到纸上了。
“我叫它‘膛线机’。”张伟解释道,“把铸好的炮管固定住,把这台机器对准炮口。我们转动这根导向杆,它上面的螺旋槽,就会带着刻刀,在炮管内壁,划出同样螺旋的刻痕。我们转一圈,就刻深一点,反复几十次,一条精准无比的膛线,就成了。只要导向杆做得准,那刻出来的膛线,就绝对不会偏。”
鲁平呆呆地看着那张图纸,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力学原理,但他能看懂这台机器的工作方式。这……这简直是神仙才能想出来的法子!它用一个巧妙的结构,代替了老师傅那双最金贵的手!
“这……这……这东西要是造出来……”鲁平的声音都在发抖,“那还要我们这些老师傅干什么?”
“不,正因为有了它,才更需要你们。”张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严肃,“这台机器,还有那个铁范,谁来造?还不是得靠你,靠咱们厂里手艺最好的师傅们!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能让你们的本事,放大十倍、百倍的工具。以后,一个老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守着一台机器,一天就能干完以前一个月都干不完的活。老鲁,你想想,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鲁平的眼睛,亮得吓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排排崭新的线膛炮,如同下饺子一般,从他的工坊里源源不断地运出去。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工业化的、规模化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干!”鲁平猛地一挥拳头,把桌子捶得山响,“山长,您就瞧好吧!这铁范和膛线机,我鲁平要是做不出来,我把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
这个平时犟得像头牛一样的老工匠,在这一刻,对张伟是彻底的心服口服。他服的,不是张伟的官威,而是那远超一个时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智慧。
技术瓶颈的解决方案有了,张伟的心,放下了一半。而另一边,鲁平和林默的“造舰竞赛”,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整个龙江总船厂,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区域。
西边船坞,是鲁平的地盘。他带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官匠,叮叮当当地改造着两艘巨大的福船。他完全是按照“海上堡垒”的思路来的,加固龙骨,拓宽甲板,预留了十几个炮位。船舷两侧,甚至加钉了一层厚厚的铁皮。用他的话说:“老子的船,就算停着不动,让海盗拿炮轰,都得轰掉他们几颗门牙!”
东边船坞,则是林默的天下。他领着那些精瘦干练的野匠,对两艘“鸟船”进行着脱胎换骨的改造。他们几乎拆掉了船只的上半部分,用更轻、更坚韧的木料重新构建。船身被拉得更加狭长,线条流畅得像一尾海鱼。林默甚至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种可调节角度的中心舵,让船的转向能力,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他每天都抱着个算盘,计算着船的重量和吃水,嘴里念念有词:“海上对决,唯快不破。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吗?”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于中央的那个最大的船坞。那里,正在建造传说中的“混江龙”。鲁平派来了他最得力的结构大师,林默贡献了他最擅长流体力学的弟子,火眼彪和他的团队,则负责所有木料的特殊处理。官匠的严谨,野匠的灵感,在这里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两拨人一开始还互相看不顺眼,但慢慢地,就从争吵变成了探讨。
“你这榫卯,角度不对,受不住大浪的扭力!”官匠吹胡子瞪眼。
“你懂个屁!我这叫‘软连接’,能卸力!你那硬邦邦的,一个浪过来,船不散架,你人先震散架了!”野匠寸步不让。
吵到最后,两人一起跑到张伟那里评理。张伟也不偏袒,让他们各自用模型做实验,用数据说话。结果,野匠的“软连接”在抗扭曲上,确实更胜一筹。那个官匠老师傅,虽然嘴上不服,但第二天,就默默地改了图纸。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船厂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鲁平和林默,就像两只斗鸡,每天都要跑到对方的船坞去“刺探军情”。
“老林,你那船,是准备下海捕鱼吗?风大点别给吹到天上去了!”鲁平背着手,看着林默那艘轻飘飘的鸟船,满脸不屑。
“老鲁,你那也叫船?我看叫‘水上铁棺材’还差不多。跑得比乌龟还慢,等你的炮对准了,人家早绕到你屁股后面,把你船舵给卸了!”林默靠在桅杆上,悠哉悠哉地反击。
两人互相拆台,互相挤兑,但手底下的活儿,却都憋着一股劲,谁也不肯落后。这种良性的竞争,极大地激发了所有人的创造力和工作热情。
张伟乐于见到这种场面。他知道,这支混杂着官匠与野匠,充满了矛盾与活力的队伍,正在这场竞赛的烈火中,被淬炼,被熔合。他们锻造的,不仅仅是战船,更是一种全新的,属于大明的海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