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门新式线膛炮的成功,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整个龙江总船厂。
鲁平和他手下的官匠们,彻底扬眉吐气。他们把那台“膛线机”当成了祖宗一样供着,每天擦拭得油光锃亮。以前三个月才能憋出一根的线膛炮,现在,理论上三天就能造一门。这个效率,是革命性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
这天,张伟正在船坞里,查看“混江龙”的建造进度,曹正淳却脸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过来。
“大人,来客人了。”
“客人?”
“兵部的。”曹正淳的声音压得很低,“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宋廉。带着两个主事,还有十几个军器监的‘专家’,说是奉了尚书大人的命令,前来‘协理军器制造’,实则是来者不善。”
张伟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兵部,职方清吏司,掌天下舆图、军制、城防、关禁、镇戍、简练、军实。说白了,大明军队用什么兵器,怎么用,都归他们管。
之前,船厂造船,归工部管。现在,皇帝金口玉言,把船厂的财权,划给了户部尚书傅友德。而船厂的安保和内部审查,又成立了一个独立的“内务司”,直接对皇帝负责。
工部、户部、内务司,现在再加上一个兵部。小小的龙江船厂,一下子成了四方角力的漩涡中心。
“他们人呢?”
“正在议事厅喝茶,等着您呢。”曹正淳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寒意,“要不要我……”
“不用。”张伟摆了摆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走,我们去会会这位宋郎中。”
张伟心里清楚,兵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膛线炮技术取得突破的时候来,目的不言而喻。这不是“协理”,这是来摘桃子的,甚至是来抢地盘的。
议事厅里,一个身穿五品官服,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正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品着。他就是宋廉。他的身边,坐着两个神情倨傲的年轻人,而身后,则站着一排身穿军器监服饰的工匠,个个都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议事厅的陈设。
“哎呀,宋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伟人未到,爽朗的笑声先传了进来。
宋廉放下茶杯,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张山长客气了。听闻龙江船厂在山长的带领下,锐意革新,屡有创举,本部尚书特命下官前来观摩学习,为我大明军备,添砖加瓦。”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张伟,又点明了自己是奉尚书之命,代表兵部而来。
“宋大人言重了。我们也就是瞎鼓捣,上不得台面。”张伟哈哈一笑,直接坐到了主位上,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京官而有半点谦卑,“不知宋大人这次来,主要是想‘协理’些什么?”
他故意在“协理”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宋廉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脸上依旧挂着笑:“山长快人快语。本部听闻,船厂新造了一种线膛火炮,威力巨大,效率惊人。火炮乃国之重器,事关军国大政,理应由我兵部统筹监造。所以,尚书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船厂能将此炮的图纸、工序,以及相关的工匠,移交我兵部军器监。当然,朝廷也不会亏待山长和船厂,所有功劳,兵部都会如实上奏,为山长请功。”
图穷匕见。
这已经不是摘桃子了,这是要把桃树连根拔走。
张伟还没说话,他身后的曹正淳,已经冷笑一声:“宋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船厂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东西,你们兵部派几个人过来,动动嘴皮子,就要全部拿走?”
“放肆!”宋廉身边的一个年轻主事,猛地一拍桌子,“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不入流的内务司校尉,也敢在兵部郎中面前大放厥词?”
曹正淳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他腰间的乌木腰牌,在衣服下若隐若现。他往前踏了一步,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笼罩了那个年轻主事。那主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竟然后退了半步。
“够了。”张伟抬手,制止了曹正淳。
他看着宋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宋大人,你刚才那番话,是兵部尚书大人的原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宋廉被张伟这句问话,噎了一下。他当然不敢说是尚书的原话,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山长何出此言?下官自然是奉命行事。”宋廉强撑着说道。
“好一个奉命行事。”张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图纸,没有。工序,是绝密。工匠,是我船厂的命根子。一样,都给不了。”
“你!”宋廉的脸色,终于变了,“张伟,你好大的胆子!你要违抗兵部军令吗?”
“军令?”张伟笑了,笑得有些冷,“宋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龙江总船厂,乃是陛下钦点的‘皇家总船厂’,我张伟,是陛下钦命的‘山长’。我只听一个人的命令,那就是当今陛下。兵部的军令,管得到我头上吗?你要图纸,可以。让兵部尚书,拿着陛下的圣旨来。只要有圣旨,别说图纸,我张伟把这船厂拆了送你都行。没有圣旨,谁来了,都不好使。”
张伟这番话,软中带硬,直接把皮球踢回给了皇帝。他把自己的后台,亮得明明白白。
宋廉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张伟,竟然如此扎手,油盐不进。
“好,好,好!”宋廉连说三个好字,“既然张山长不肯配合,那下官也只能秉公办事了。我们不看图纸,不问工序。但是,这火炮,我们总得亲眼看看吧?我们得检验一下,它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神奇,还是只是某些人为了邀功,夸大其词。”
他身后的一个军器监老工匠,站了出来,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山长,老朽在军器监铸炮四十年,自信对火炮还算略知一二。不知可否请山长,拉出新炮,让我等开开眼?也顺便,与我们军器监的炮,比试比试?”
这是要当场打脸了。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只要能在比试中,找出新炮的哪怕一丝瑕疵,甚至让它表现得不如旧炮,他们就有足够的理由,向皇帝上奏,弹劾张伟“欺君罔上,虚报功绩”。
到时候,别说保住技术,张伟自己的位子都难保。
“比试?”张伟的嘴角,重新泛起了一丝笑意,“好啊。我最喜欢比试了。不知宋大人,想怎么比?”
宋廉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反而有些打鼓。但他带来的,是军器监最好的炮,和最好的炮手,自信绝不会输。
“很简单。”宋廉说道,“我们就比三样:射程、精度、还有……射速。”
他特意在“射速”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因为他知道,线膛炮因为装填繁琐,射速是天生的短板。而他们军器监的滑膛炮,经过改良,三分钟可以打两发,熟练的炮组甚至能打三发。他们就不信,张伟这新炮,能快到哪里去。
“没问题。”张伟一口答应,“地点,你们定。时间,你们定。靶子,也随你们。”
“就现在,就在船厂外的靶场。”宋廉迫不及待地说道。
“好。”张伟转向曹正淳,“去,把鲁师傅和他的宝贝疙瘩,请出来。另外,再去东边船坞,把林默也叫上,让他带几个眼神最好的海客。今天,咱们让兵部的大人们,好好开开眼。”
曹正淳领命而去,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他知道,这位宋大人,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靶场上,两门火炮,并排而立。
一门,是军器监带来的,六百斤的“神威大将军”炮。炮身锃亮,威风凛凛,代表着大明军队制式火炮的最高水准。
另一门,就是鲁平他们刚造出来的新式线膛炮。它看起来,比“神威大将军”炮要小巧一些,炮身是沉沉的青黑色,显得有些其貌不扬。
鲁平像一尊门神,守在自己的炮旁边,看着对面军器监那帮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老鲁,别紧张。”张伟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囊。
“紧张?俺会紧张?”鲁平牛眼一瞪,拍了拍炮身,“俺心疼。这可是咱们的‘独苗’,还没捂热乎呢,就要让这帮有眼无珠的家伙看。这要是磕了碰了,俺跟他们没完!”
张伟笑了笑,又走到另一边。
林默带着几个精干的海客,站在一架高高的望台上。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单筒望远镜。
“林默,今天,你们就是裁判。八百步外那个靶子,看清楚了。”
“山长放心。”林默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眼神里的兴奋,却藏不住,“八百步,我能看清靶子上落了几只苍蝇。”
宋廉看着张伟这边的布置,心里冷笑。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用?火炮,靠的是实力说话。
“宋大人,可以开始了吗?”张伟问道。
“开始吧!”宋廉一挥手。
军器监那边,一个经验老到的炮长,立刻大声发号施令。
“清膛!”
“装药!”
“填弹!”
“点火!”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看得出是千锤百炼。
“轰!”
一声巨响,“神威大将军”炮猛地一震,一枚黑色的炮弹,呼啸着飞了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远处的靶子。
片刻之后,靶子左侧大概三十步远的地方,“噗”的一声,溅起了一股泥土。
“脱靶三十步,偏左!”望台上,林默的一个手下,大声报出了结果。
宋廉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个成绩,不算好,但也在正常误差范围之内。
“继续!”他喝道。
军器监的炮手们,手忙脚乱地开始第二轮装填。
而这时,张伟才不紧不慢地对鲁平说道:“鲁师傅,到我们了。”
鲁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没有像军器监那样大喊大叫,只是对自己的两个徒弟,点了点头。
一个徒弟,拿出一枚特制的、用油纸包裹的圆柱形弹药包,从炮口塞了进去。那弹药包里,是定装的火药和一枚略小于炮管口径的铅弹。铅弹的外面,还包裹着一层涂了油的软布。
另一个徒弟,用一根长杆,将弹药包,轻轻地捅到了炮膛底部。整个过程,安静而又迅速。
“装填完毕!”徒弟报告道。
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不到半分钟。
军器监那边的人,都看傻了。他们还没完成清膛呢,这边就已经装好了?
“那是什么鬼东西?弹药不分装吗?”
“铅弹?他们用铅弹?那能打多远?”
宋廉的心里,也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鲁平亲自拿过火捻,对着张伟,嘿嘿一笑:“山长,瞧好了!”
他点燃了引线。
“啾——”
一声与滑膛炮截然不同的、尖锐的呼啸声,猛然响起。那声音,仿佛撕裂了空气。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着靶子的方向望去。
然而,半天,都没有看到弹着点。
“怎么回事?打到天上去了?”军器监的一个主事,忍不住嘲笑道。
宋廉也松了口气,看来是虚有其表。
就在这时,望台上,林默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震惊。他抢过手下里的望远镜,死死地盯着靶子。
片刻之后,他放下望远镜,转过身,用一种所有人都没听过的、带着一丝颤抖的语气,大声喊道:
“靶子……靶子正中……炮弹,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