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走进武英殿的时候,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殿内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穿獬豸官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刀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
另一个,是身着侯爵朝服,神情肃穆,一副忧国忧民模样的西宁侯郭英。
看到这组合,张伟心里,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
这是……告御状来了。
“臣张伟,叩见陛下。”
“免了。”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将那本奏折,扔到张伟的面前,“你自己看看。”
张伟捡起奏折,一目十行地看完。
写得是真好,文采飞扬,逻辑严密,每一条罪名,都扣得死死的,完全是站在道德和法理的制高点上。
换了任何一个官员,看到这份奏折,恐怕腿都软了。
但张伟的脸上,却依旧平静。
“看完了?”朱元璋问道。
“回陛下,看完了。”
“陈爱卿参你,滥用职权,与民争利。西宁侯也说,你行事乖张,败坏官箴。你怎么说?”朱元璋的目光,像两把锥子,要刺进张伟的心里。
这是一个陷阱。
承认,就是坐实罪名。
否认,就是狡辩,是对抗整个文官集团的“规矩”。
陈瑛和郭英都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得意。
张伟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对着朱元璋,躬身一拜。然后,又对着陈瑛和郭英,分别拱了拱手。
“陈御史,西宁侯。”他开口了,声音不卑不亢,“二位大人,所言句句在理。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以仁义立国,官员,乃万民表率,自当清正廉洁,不与民争利。这一点,下官,深以为然。”
他一开口,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陈瑛和郭英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这小子,就这么认了?
“但是,”张伟话锋一转,“二位大人,恐怕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从怀里,掏出几本册子,双手呈上。
“陛下,这是堪舆总局筹备处,和振记煤场,这半个月来的所有账目。请陛下御览。”
一个太监,将账册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翻开,第一本,是收入。黑风口煤矿产出多少,卖了多少钱,利润多少,一清二楚。
他翻开第二本,是支出。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笔开销。云中子道长等人的月钱,招募工人的工钱,购买工具的费用,甚至,连工地上每日消耗的伙食,一斤米,一棵菜,都记得明明白白。
而第三本,则是一份预算规划。
林伯谦用他那天赋般的数学能力,将煤矿未来一年的预期收益,做了一个详细的规划。
其中,三成,用于堪舆总局的日常运营和扩大勘探。
两成,作为工人的薪酬和福利,张伟特意标注,薪酬标准,要比市面上的短工,高出三成。
剩下的五成……
朱元璋的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那账本上,用朱笔,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上缴内帑”。
内帑,皇帝的私人金库。
与国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陈瑛也看到了那四个字,脸色微微一变。
张伟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臣,从未想过与民争利。臣办煤场,一为践行对陛下的承诺,自筹经费,为国寻矿,不耗国库一分一毫。二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二为,与‘豪强’争利!”
他转向陈瑛和郭英,目光如炬:“敢问陈御史,您可知,在此之前,应天府的煤价,是多少?您可知,那些煤窑里的矿工,过的是什么日子?您可知,以钱四爷为首的‘乌金行’,是如何勾结地痞,欺行霸市,逼得寻常百姓,冬日里连取暖的炭火都买不起?!”
“你……你血口喷人!”陈瑛没想到他会反戈一击,脸色涨得通红。
“是不是血口喷人,陛下自有圣断。”张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振记煤场开张,上等精煤,只卖中等炭的价格。如今,应天府的煤价,已经普降三成!那些手工作坊,铁匠铺,还有寻常百姓,谁不拍手称快?请问,我争的,是哪个‘民’的利?难道,只有那些脑满肠肥的劣绅豪强,才算是我大明的‘民’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郭英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个年轻人。他根本不是在辩解,他是在……重新定义规则!
“至于滥用职权……”张伟冷笑一声,“军工总监,负责研发军国利器。兵器,从何而来?从铁中来!铁,从何而来?从火中来!没有旺盛的炉火,哪来的百炼精钢?没有这廉价优质的精煤,我拿什么给陛下,造出那无坚不摧的线膛炮?!”
“臣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银子,更不是为了私利!”
“臣为的,是陛下的万世基业!是这大明日月山河的永固!若这也算罪过,那臣,甘愿领罪!”
说完,他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拜,不再言语。
整个武英殿,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
每一次敲击,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陈瑛和郭英的心上。
许久,朱元璋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像个看完了精彩大戏的老农。
“张伟。”
“臣在。”
“你,目无朝纲,行事孟浪,不敬上官,有失大臣体统。”朱元璋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郭英的眼睛一亮。
“朕,罚你俸禄三月,闭门思过十日。你,可服?”
张伟心中一动,立刻叩首:“臣,领旨谢恩。”
郭英的嘴角,刚刚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然而,朱元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西宁侯。”
“臣……臣在。”郭英的心,猛地一沉。
“你治家不严,纵容姻亲,欺压百姓,扰乱市场。”朱元璋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朕念你劳苦功高,不予追究。但是……”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蒋瓛。”
“臣在!”
“去,给朕好好查一查。这个‘乌金行’,还有那个钱四爷,背后,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朕的天下,决不允许有这种土皇帝,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查清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臣,遵旨!”
蒋瓛的声音,像一把出鞘的钢刀。
郭英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陛下这是……杀鸡儆猴!
不,是当着猴的面,把那只叫得最凶的鸡的脖子,给拧断了!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仅没能扳倒张伟,反而把自己,和整个西宁侯府,都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武英殿出来,天已经有些昏暗。
张伟站在宫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但与这位心思深沉如海的马上皇帝斗,实在是……太耗心力。
曹正淳和陆剑,早已等在外面。
看到张伟安然无恙地出来,曹正淳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陆剑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中,那最后的一丝审视,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信服。
他对着张伟,一抱拳,沉声道:“大人。蒋指挥使刚才传下话来。钱四爷和乌金行的一众头目,已经全部下入诏狱。西宁侯府,也被锦衣卫……围了。”
张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
军工总监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无数的火把,已经亮起,将半个天空,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黑风口的煤,正源源不断地运来,投入新建的熔炉之中。
他知道,这炉火,今天,才算是真正地,烧旺了起来。
而这火,将不仅仅是用来炼钢。
它将用来,烧掉这个老大帝国身上,所有腐朽、陈旧、阻碍它前进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