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淳的眼皮只是跳了一下,便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他低着头,仿佛没有听到张伟那石破天惊的请求。然而,他垂在袖中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锦衣卫和皇明商号,一个是朱元璋悬在所有官员头上的利剑,一个是朱元璋绕开户部,直接掌控的私库。这两样东西,是皇权最直接、最隐秘的延伸。别说外臣,就是太子和亲王,也休想染指分毫。
张伟,他怎么敢的?
兵部和户部尚书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生怕皇帝龙颜大怒,血溅当场,到时候殃及池鱼。
蓝玉和傅友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他们原以为张伟只是个脑子活泛的技术官僚,没想到这小子疯起来,比他们这些武夫还不要命。这已经不是胆子肥了,这简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刀尖上跳舞!
偏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
朱元璋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他盯着张伟,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里,看不出是欣赏还是震怒。
良久,他忽然笑了。
“呵呵……哈哈哈!”
笑声由低沉变得洪亮,在偏殿中回荡,震得众人耳膜发麻。
“好!好一个张伟!”朱元璋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咱就知道,没看错你!”
他走到张伟面前,目光灼灼。
“咱的刀,是用来杀人的。咱的钱,是用来办事的。如今,最大的事,就是平定倭患!最大的敌人,就是那帮该死的倭寇!刀不用来杀敌,难道要它在鞘里生锈吗?钱不用来打仗,难道要它在库里发霉吗?”
他环视众人,声如洪钟:“你们都给咱听好了!从今日起,至倭患平定之日止,锦衣卫指挥使曹正淳,皇明商号总管王振,皆听从征倭总兵官张伟调遣!专司军情刺探、后勤转运、以及……”
朱元璋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监察军纪,肃清内奸!凡有贻误战机、贪墨军饷、通敌卖国者,张伟可先斩后奏,持咱的令牌,如朕亲临!”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雕龙玉佩,亲手塞到了张伟的手里。
“此为凭证!”
整个偏殿的人,都傻了。
先斩后奏!如朕亲临!
这八个字,代表着何等恐怖的权力!这意味着,在对倭战事上,张伟的命令,就等同于皇帝的圣旨!
曹正淳终于无法保持镇定,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他不是嫉妒,而是深深的震撼。皇帝对张伟的信任,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立刻跪倒在地:“奴婢……遵旨!”
兵部、户部尚书也慌忙跪下:“臣等遵旨!”
蓝玉和傅友德对视一眼,齐刷刷单膝跪地,声若洪钟:“末将遵旨!”
这一刻,再无人敢对张伟有丝毫的小觑。
这个年轻人,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征倭大军的指挥权,更是一把能斩落满朝文武的尚方宝剑!
张伟手握着那块尚有余温的龙纹玉佩,只觉得掌心滚烫。他知道,这既是无上的信任,也是一副沉重到极致的枷锁。赢了,他就是大明的英雄;输了,他和他背后的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
三天后,京城南郊,神机营火器司旁。
一座原本用来堆放木料和硝石的巨大仓库,被数百名工兵以惊人的速度清理、改造,焕然一新。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飞檐斗拱,只有一排排宽敞明亮的屋子,和中间一个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巨大议事厅。
这,就是大明朝独一无二的“征倭总兵府”。
张伟的新官上任,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同僚的宴请,只有三把烧得整个大明官场都为之震动的熊熊烈火。
第一把火,烧向了“人”。
总兵府的牌子挂起来的当天,张伟就拿着皇帝的授权,开始了他堪称“强盗”一般的“抢人”行径。
他点的第一个名,就是蓝玉。
“蓝将军,我需要你,担任‘穿心’计划的先锋总兵。那支五千人的精锐,由你来亲自挑选和操练。”
蓝玉正在自己的府邸里擦拭宝刀,听到张伟的传令兵带来的话,他哈哈大笑,把刀往桌上一拍:“告诉张总兵,老子的刀,早就等不及了!”
他点的第二个名,是傅友德。
“傅将军,我需要你,担任‘坚盾’计划的水师提督。沿海所有卫所的福船、战船,都归你统一整编、改造。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造出一支撞不沉、打不烂的海上长城。”
老将傅友德接到命令时,正在沙盘上推演海防,他沉默良久,只回了三个字:“定不辱命!”
有了这两位战功赫赫的宿将坐镇,军中的质疑声,瞬间平息了大半。
但张伟接下来的操作,就让所有人看不懂了。
他没有从兵部要那些履历光鲜的参将、游击,反而一头扎进了户部的故纸堆里,从中扒拉出了一个名叫“夏原吉”的年轻主事。此人官微言轻,在户部专管各地赋税的核算,整日与数字打交道,是个人人都能使唤两下的小官。
张伟直接一纸调令,任命夏原吉为总兵府“度支使”,总管征倭大军一切钱粮、物资的预算、调拨和审计。
户部尚书收到调令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让一个只会算账的黄毛小子去管军需?这不是胡闹吗?但他不敢违抗,只能捏着鼻子放人。
夏原吉自己更是诚惶诚恐,见到张伟的第一句话就是:“总……总兵大人,下官……下官从未管过军需,怕是难当大任啊!”
张伟却拍着他的肩膀,笑得格外灿烂:“夏大人,我不要你懂怎么打仗,我只要你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我要你建一本账,一本从铁矿石到火枪,从一粒米到士兵军饷,所有成本、消耗都清清楚楚的账!你能做到吗?”
夏原吉看着张伟那双清澈而充满信心的眼睛,不知为何,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一生所学,不就是为了这“锱铢必较,颗粒归仓”吗?
他挺直了腰杆:“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
如果说征调夏原吉只是让人意外,那么张伟的下一个举动,则直接引爆了朝堂。
他将曹正淳和王振,这两个在文官集团眼中如同蛇蝎的阉人,正式请进了总兵府,分别授予“军情提督”和“后勤总监”的职位。
一个掌管情报网络,一个掌管物资运输。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第二天一早,参劾张伟“亲近阉党,败坏朝纲”的奏折,就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了紫禁城。
然而,这些奏折,全都被朱元璋留中不发,石沉大海。
皇帝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他支持张伟,无条件的。
这第一把火,烧得那些等着看张伟笑话的官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
张伟的第二把火,烧向了“钱”,或者说,烧向了那些靠着军需发财的蛀虫。
总兵府成立的第五天,夏原吉带着他的账房先生团队,在曹正淳派出的锦衣卫的“护送”下,如同一群饿狼,扑向了沿海各大卫所的仓库。
他们不查兵,不问将,只查账。
查库存,查消耗,查损耗。
“福建水师卫所,在册福船二十三艘,为何实地清点,只有十九艘能出海?另外四艘呢?”
“泉州府武库,账上记录存有神臂弩一千二百张,为何库中只有六百张?剩下的,是被人吃了,还是自己长腿跑了?”
“广州卫的军粮仓库,去年拨发的二十万石军粮,为何到了年底,账面上的‘鼠耗’,就高达五万石?你们卫所养的,是老鼠,还是饕餮?”
一个个尖锐而致命的问题,被摆在了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卫所将领面前。
一开始,还有人想仗着地头蛇的身份,打哈哈,或者暗中使绊子。
结果,当天晚上,那个试图贿赂夏原吉,还出言威胁的千户,就被锦衣卫用铁链锁着,直接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第二天,他的脑袋,就和一封详细的罪证报告一起,被八百里加急送往了京城。
杀鸡儆猴!
沿海所有卫所,瞬间噤若寒蝉。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张总兵,人还没到,刀就已经先到了。而且,这把刀,又快又狠,专门砍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
短短半个月,沿海防线的贪腐黑幕,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军官被就地免职,押送京城问罪。数以百万计的亏空,被查了出来。
朱元璋看着曹正淳呈上来的密报,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砸了一个心爱的瓷瓶。
“蛀虫!一群国家的蛀虫!咱的军饷,咱的粮食,就是这么被这帮畜生糟蹋的!”
他随即下旨:“查!一查到底!凡贪墨军资者,一律抄家,三族之内,永不叙用!”
张伟的第二把火,不仅烧出了大明军队的脓疮,更给朱元璋的国库,意外地“创收”了一大笔。
而这第三把火,则烧在了他自己的“神机营火器司”。
张伟下达了一套堪称疯狂的生产标准。
他废除了传统师徒传承,各自为战的生产模式,将整个火器司,改造成了一条条分工明确的流水线。
有人专门负责冶炼钢材,有人专门负责锻造枪管,有人专门负责打磨零件,有人专门负责最后的组装。
每一个零件,都要求有统一的规格和尺寸,可以随时互换。
“我不管你是什么级别的匠师,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把你手上的这道工序,做到最快,最标准!”
“我要的不是一百个大师傅,花一年时间,造出一百把独一无二的‘神兵利器’。我要的,是三千个熟练的工匠,在三个月内,给我造出五千支一模一样,可以随时更换零件的火枪!”
这种“毫无人性”的量产要求,立刻引起了以齐泰为首的老匠师们的强烈抵触。
“总监大人!这……这不是造武器,这是在做木工活啊!”齐泰痛心疾首,“兵器,是有灵性的!每一锤,都倾注了匠人的心血。您这样,是把它的魂给抽走了!”
张伟看着这位他十分敬重的老匠师,没有发火,而是将他带到了神机营的校场。
校场上,两队士兵正在对射。
一队,用的是传统的火铳。装填繁琐,射速缓慢,炸膛时有发生。
另一队,用的是流水线赶制出的第一批新式火枪。统一的口径,标准化的纸壳弹药,射速是传统火铳的三倍以上,而且几乎没有出现过故障。
一场对射下来,结果一目了然。
张伟指着那些手持新式火枪,轻松完成三轮齐射的士兵,对齐泰说:“齐老,我尊敬您的匠心。但战场,是不讲情怀的。敌人的刀,不会因为我们的枪有‘灵性’,就砍得慢一些。士兵的命,更不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魂’上面。”
“我要的,是稳定,是效率,是压倒性的火力!是用最快的速度,把最可靠的武器,送到每一个士兵的手上!这,才是对他们生命最大的负责!这,才是军工的‘魂’!”
齐泰呆呆地看着远处校场上那高效而冷酷的杀戮演练,又看了看张伟年轻而坚毅的侧脸。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对着张伟,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人……老朽,明白了。”
三把火,烧尽了人情,烧穿了黑幕,烧出了一个全新的战争机器雏形。
整个征倭总兵府,如同一台被张伟亲手拧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而此时的张伟,正站在巨大的议事厅中央。他的面前,是一副刚刚绘制完成的,囊括了整个东亚海域的,最详尽的地图。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个倭寇最有可能的巢穴之一。
对马岛。
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
“是时候,去见见我们的‘鱼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