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张伟的心上。
“鱼儿,似乎闻到腥味了。”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金戈铁马的重量,瞬间驱散了废墟上空的悲戚与阴霾。张伟猛地抬起头,一夜未眠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那深处的火焰,却被这句话重新点燃。
这不是游戏。
皇帝用一场惨烈的渡河之战,告诉了他这个道理。而现在,皇帝又用情报,将他从愧疚的泥潭中拽了出来。
统帅,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
“王振查到了什么?”张伟的声音沙哑,却异常镇定。
朱元璋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赞许。这个年轻人,没有被一时的挫折打垮,也没有被巨大的权力冲昏头脑,更没有在死伤面前变得软弱。他能为死去的匠人悲伤,也能在下一刻就将目光投向万里之外的战场。
心要慈,手要硬。他做到了。
“不止是闻到腥味那么简单。”朱元璋背着手,踱步于焦黑的土地上,“王振的皇明商号,在高丽和琉球的棋子都动了起来。消息说,对马岛的大名,宗像氏,正在召集九州、四国一带的海贼头目,包括那个什么五岛家、松浦党的,都在往对马岛集结。他们对外宣称,是为了应对高丽水师的侵扰,但船只的集结方向,却都指向了东南。”
曹正淳在一旁补充道:“陛下,据锦衣卫密探飞马传回的消息,这些倭寇头目,私下里都在讨论大明‘宝船’的事。王振大人放出去的诱饵,说船队将从泉州启航,途径琉球前往南洋。现在,整个东洋的海面上,稍微有点实力的海寇,都跟疯狗闻见了血一样,眼睛都红了。”
张伟的脑海中,一张巨大的海图瞬间铺开。对马岛、九州、四国、琉球……一个个点,被串联成线。倭寇的动向,与他预设的剧本,几乎分毫不差。
“他们信了。”张伟喃喃道。
“由不得他们不信。”朱元璋冷哼一声,“咱富有四海,赏赐个忠心藩属,拿出十船金银,算得了什么?他们穷疯了,饿疯了,别说十船,就是一船,也够他们拿命来搏了!贪婪,是最好的鱼钩。”
皇帝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张伟:“咱把话撂在这儿。鱼饵已经撒下去了,鱼也聚过来了。这网,你要是收不上来,或者让鱼把网给撕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奉天殿里那股熟悉的,令人骨头发寒的杀意,已经弥漫在这片小小的废墟之上。
“臣,明白。”张伟深深一揖,没有立军令状,但三个字,重逾千钧。
从神机营出来,张伟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设在神机营旁的总兵府。这座新设的衙门,如今已经成了整个大明最核心的枢纽之一。每日里,来自天南地北的军报、钱粮调度的文书、船坞建造的图纸、武器生产的清单,如雪片般汇集于此,再由这里,发出一道道指令,调动着庞大的战争机器。
征倭总兵府,议事堂。
张伟坐在主位,底下,是他一手搭建起来的核心班底。
左手边,武将之首,先锋总兵蓝玉。他一身便服,却依旧坐得笔直,手边放着一杯热茶,整个人像一头蛰伏的猛虎,看似平静,实则随时可以暴起伤人。
他旁边,是水师提督傅友德。这位宿将肤色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海上最浓的迷雾。
右手边,则是文官。度支使夏原吉,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显然这段时间核算军需、清查亏空让他耗费了巨大的心神。他面前的小几上,没有茶水,而是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账册和一支算筹。
再往下,是王振和曹正淳。一个像个精明的富家翁,脸上永远挂着和气的笑容;一个则阴沉如水,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两人分掌财源情报与监察暴力,是张伟最锋利的爪牙。
“诸位,”张伟开门见山,将刚刚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情报复述了一遍,“鱼,聚过来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还要快。‘毒饵’之策,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蓝玉“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双目放光,一拳砸在掌心:“好!太好了!老子早就等不及了!总兵大人,下令吧!什么时候让末将的‘穿心’营出发?只要五千人,不,三千人!给我三千人,我直接从天津卫下海,趁他们主力出动,杀上对马岛,保证把他们老窝里的女人都抢……咳,保证把他们的鸟窝给烧个干干净净!”
蓝玉一时兴奋,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看到张伟瞥过来的眼神,连忙改口。
议事堂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连曹正淳的嘴角都似乎牵动了一下。
张伟没理会他的虎狼之词,目光转向傅友德:“傅将军,‘坚盾’的福船,改造得如何了?”
傅友德沉声回答:“回总兵大人,第一批三十艘改装福船已经全部完工。船头、船舷吃水线以上,皆包上了神仙钢甲。按照您的吩咐,还在甲板上加装了防弓箭的挡板,并预留了十二个虎蹲炮的炮位。这些船,现在就是海上的铁王八,寻常倭寇的船撞上来,自己就得散架。”
“很好。”张伟点了点头,又看向夏原吉,“夏大人,‘毒饵’船队的‘珍宝’,准备得怎么样了?”
夏原吉立刻起身,翻开账册,一丝不苟地禀报:“回总兵大人。按照您的方略,十艘宝船的‘金银’已经备齐。共计黄铜锭二十万斤,已全部刷上金漆,码放于箱中;另有铅锭十万斤,刷了银漆。远观,与金银无异。丝绸,皆为织造府淘汰的次品,共三千匹。瓷器,乃是饶州府烧制的最劣等的青花粗瓷,共计五万件。所有‘珍宝’,皆已装箱,运抵泉州港,随时可以装船。总计耗费……白银一万三千二百两,相比传闻中的千万两珍宝,节余……”
“行了行了!”蓝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夏大人,我们知道你为国库省钱了,功劳大大的!现在说的是打仗,你别在这报账了行不行?”
夏原吉脸一红,推了推头上的乌纱帽,小声嘀咕:“军国大事,耗费几何,自当清晰明了……”
张伟笑了笑,示意他坐下,然后目光再次投向傅友德:“傅将军,既然船和‘货’都齐了,那这唱戏的‘演员’,就要请您这位水师提督,亲自去泉州坐镇,安排登场了。”
此话一出,傅友德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他站起身,对着张伟一拱手,声音又沉又硬:“总兵大人,末将有一事不明,请大人解惑。”
“傅将军请讲。”
“‘毒饵’之策,是要用这十艘宝船,和一支兵力薄弱的护航水师,去引诱倭寇主力。此事,末将明白。可这支护航水师,总得是大明的官兵吧?这十艘宝告船,也得有水手来驾驭吧?他们的任务,是把倭寇引到预设的伏击圈。说白了,就是拿他们的命,当诱饵!”
傅友德的声音陡然拔高,黝黑的脸膛涨得有些发红:“我大明水师的儿郎,个个都是好汉!让他们跟倭寇真刀真枪地干,死在战场上,没人会皱一下眉头!可让他们去当诱饵,去送死,去被倭寇像撵兔子一样追杀,这算什么?我傅友德带了一辈子兵,从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拿自己的弟兄当牺牲品,去换战功,我傅友德第一个不答应!”
话音落下,议事堂内一片死寂。
蓝玉脸上的兴奋之色也收敛了,他虽然是个莽夫,但也知道爱兵如子的道理。傅友德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牺牲,在战场上不可避免,但如此刻意地让一部分人去“送死”,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夏原吉张了张嘴,似乎想从成本角度分析一下牺牲的必要性,但看到傅友德那要吃人的眼神,又聪明地闭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