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天还未亮,东方仅仅泛起一丝鱼肚白,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港口内,往日喧嚣的码头此刻却异常安静。十几艘福船静静地停泊在水中,它们看上去和寻常远航的海船别无二致,船身上涂着桐油,桅杆高耸,帆布卷起,等待着出海的季风。然而,若有经验老道的船匠细看,便会发现这些船的吃水线比同尺寸的福船要深得多,仿佛船舱里塞满了沉重的货物。
一千二百名“穿心”营的精锐,已经彻底换下了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杀戮的黑色劲装。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短打、号坎,有些甚至直接套上了从卫所里弄来的,洗得发白的鸳鸯战袄。一张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庞上,昔日的桀骜与悍勇被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刻意装扮出的,对未知航程的茫然,以及对丰厚赏金的贪婪。
他们三五成群地或坐或躺在甲板上,有的在赌钱,骂骂咧咧;有的抱着酒囊,喝得满脸通红;还有的则望着家乡的方向,眼神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懦。这幅景象,活脱脱就是一群被重金临时拼凑起来,准备出海发一笔横财的乌合之众。
旗舰甲板上,蓝玉的脸黑得像锅底。他背着手,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看着自己手下这帮精兵悍将装怂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都他娘的像点样!”他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几个千户长咆哮,“看看你们那怂样!老子让你们装怂,没让你们真成怂包!眼神!眼神里要带点贪婪,又带点害怕!懂不懂?就是那种想去嫖,又怕被自家婆娘抓到的感觉!”
一个千户长哭丧着脸:“将军,这比跟鞑子拼命还难啊。弟兄们一辈子学的都是怎么杀人,您这让他们学怎么当孙子,实在是……专业不对口。”
“放屁!”蓝玉眼睛一瞪,“总兵大人说了,这是军令!谁他娘的敢在倭寇面前露出半点精锐的模样,坏了大事,老子就把他吊在桅杆上,用神臂弩一箭一箭射成刺猬!”
话虽这么说,蓝玉自己心里也别扭得慌。想他蓝玉一生征战,何曾打过这么窝囊的仗?还没开打,就先要学怎么逃跑。这事要是传回京城,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不远处的船舷边,张伟一身寻常的青色长衫,看上去就像个随船出海的账房先生。他负手而立,海风吹动他的衣角,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夏原吉站在他身旁,手里却没拿他那标志性的算盘,而是捧着一个暖手的小炉。
“张大人,您看这出戏,演得如何?”夏原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他虽是文官,但这几日在军中,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氛围。
张伟的目光从那些“戏精”士兵身上扫过,淡淡一笑:“夏大人觉得呢?”
“下官觉得,若是只看表面,这些人确实是一群不堪一击的……羊。”夏原吉顿了顿,话锋一转,“但羊皮底下,那一双双眼睛,可都是饿狼的眼睛。蓝将军这调教人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连当孙子都能教得这么有章法。”
这句半褒半贬的话,让不远处的蓝玉耳朵动了动,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显然是听见了。
张伟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转而问道:“夏大人,京城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夏原吉神色一正:“大人放心。卑职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此次出征的真实预算与虚报的‘宝船’价值分开列账。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员,名单都已封存,由曹公公亲自保管。一旦功成,陛下自然会论功行赏。至于那位‘赵掌柜’的家人,抚恤金已经一次性发放,数目是您定下的十倍。他的儿子,也已由锦衣卫的人接入京城,暂时安置在皇明商号的一处宅院里,只待您回京后亲自教导。”
张伟点了点头,心中那块因牺牲无辜而压上的石头,似乎轻了一些。他望向东方,天色已经越来越亮,晨雾也渐渐散去,露出了蔚蓝色的海面。
“时辰差不多了。”张伟轻声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传令兵快步跑到蓝玉面前。蓝玉听完禀报,深吸一口气,走上高处,面向全船。
“传令!”蓝玉的声音洪亮如钟,瞬间压过了甲板上所有的嘈杂,“拔锚!启航!”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绞盘声,巨大的铁锚被缓缓拉出水面。水手们攀上桅杆,利落地解开绳索,巨大的船帆在晨风中猛然张开,发出猎猎的声响。
十几艘福船,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缓缓调转船头,朝着东方,朝着那片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茫茫大海驶去。
船队驶出泉州港,汇入了宽阔无垠的海面。港口和陆地,在视野中慢慢变成一条模糊的线,最终消失不见。
压抑的气氛,在船队中弥漫开来。
士兵们不再需要刻意扮演,长时间的航行本就枯燥,而对于即将到来的血战的期待,更像是一根紧绷的弦,考验着每个人的神经。
蓝玉也不再骂骂咧咧,他像一头焦躁的狮子,整日里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抽出佩刀,对着空气虚劈几下,发出一阵阵瘆人的风声。
张伟则显得异常平静。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里,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海图。海图上,用朱砂和墨笔标记着无数的线条和符号。那是风向、洋流,是岛屿、暗礁,是倭寇可能出现的区域,是预设的伏击圈。
这是他和傅友德,以及无数老水手、老渔民,耗费了无数心血才绘制出的决胜之图。
傅友德此刻,正率领着大明水师的主力,那三十艘真正的“坚盾”堡垒,以及数百艘辅助战船,潜伏在数百里外的一片群岛的阴影之中。他们像一群耐心的猎人,在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被驱赶过来。
航行的第三天,风平浪静。
一个负责了望的士兵,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桅杆顶端的了望斗里,用单筒望远镜扫视着海面。突然,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东南方向。
在那海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那不是幻觉!那些黑点在迅速变大,那是一面面船帆!不是一面,不是十面,而是上百面!各式各样的船帆,汇成了一片移动的森林,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包抄而来。
“敌……敌袭!”
了望兵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变了调,尖锐的哨声随之响起,划破了海面的宁静。
甲板上,原本懒洋洋的士兵们瞬间都站了起来。赌钱的扔了牌九,喝酒的丢了酒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南方。
蓝玉一个箭步冲到船舷边,夺过望远镜。片刻之后,他放下了望远镜,脸上浮现出一股狰狞而又狂喜的笑容。
“来得好!比老子预想的还多!”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这帮狗娘养的,真是倾巢出动了!”
张伟也走出了船舱,他没有去看远方的敌船,而是看着自己手下的兵。
“所有人,各就各位!”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艘旗舰,“记住我们的计划!从现在开始,你们不是大明的精锐,你们是一群被吓破了胆的肥羊!”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把屁股撅起来,准备……跑!”
“轰!”
一声炮响,从远方的倭寇船队中传来。那是一发示威的炮弹,落在“宝船”船队前方不远处,激起一道冲天的水柱。
“开演了!”蓝玉大吼一声,脸上却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旗舰的船长立刻声嘶力竭地喊道:“转舵!快转舵!分散!快分散逃啊!”
整个船队仿佛瞬间炸了锅。十几艘福船开始手忙脚乱地调转方向,有的船转得太急,帆索缠在了一起;有的船则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边跑。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完美地演绎了一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码。
远处的倭寇船队中,一艘格外高大的安宅船上,一个身穿华丽腹卷,头戴兜帽的倭人将领正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他正是此次行动的总召集人,对马岛的宗像氏家主,宗像定氏。
“哈哈哈!”看到明国船队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宗像定氏发出了得意的狂笑,“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连像样的阵型都没有!这就是大明的‘水师’?简直不堪一击!”
他身边的一名武士谄媚地说道:“主公英明!那‘赵掌柜’果然没有说谎!这支船队,就是一块送到我们嘴边的肥肉啊!”
“传我将令!”宗像定氏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所有船,全速追击!不要让他们跑了!给我记住,船上的财宝要完整的,但船上的人,一个不留!”
“哈伊!”
上百艘倭寇的战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发出了震天的嚎叫,从四面八方朝着四散奔逃的“宝船”船队猛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