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花山城的天守阁内,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昨日还自信满满的家臣们,此刻个个面如土色,跪坐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大友宗麟的脸色比他们更难看,那是一种混杂着羞辱、愤怒和恐惧的铁青色。他的视线,死死地盯在面前的两个人,或者说,两件“物品”上。
一件,是浑身包扎得像个粽子,刚刚从昏迷中被冷水泼醒的吉弘统幸。他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留在了昨日的战场上。
另一件,是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宣纸。
夏原吉的账单。
“军事演练……神臂弓箭矢四百三十二支……三十四两五钱六分……士卒肉食、汤药补助……五两三钱……场地清理、尸体掩埋……二十两……精神损失费……十两……”
大友宗麟每念出一个字,嘴角就抽搐一下。这哪里是账单,这分明是一封用算盘打出来的劝降书,每一个数字都在嘲笑他,嘲笑整个大友家,嘲笑所有日本武士引以为傲的武勇。
“混账!欺人太甚!”一名年轻的武士终于忍不住,猛地拔出腰间的胁差,“主公!让我带兵冲下去,与明寇决一死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玉碎?”大友宗麟缓缓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你看过昨日的‘演练’了。我们拿什么去碎?用我们的血肉,去给他们的铁枪开刃吗?还是用我们的头颅,去验证他们弩箭的威力?”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叫嚣着要决战的武士都羞愧地低下了头。那场五百对五百的战斗,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主公……”一旁的高桥绍运,这位被称为“武神”的男人,此刻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整个人都佝偻着,昨日战场上的景象,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那不是战争,那是工匠对原材料的加工,冷酷、精准、高效。他穷尽一生所学的兵法韬略,在那面钢铁丛林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明军的炮兵阵地,又向前推进了三百步。”高桥绍运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死寂,“他们的炮口,已经可以覆盖天守阁。张伟……在等我们的答复。”
“答复?”大友宗麟惨笑一声,“他给了我们选择的余地吗?”
要么,支付这笔荒唐的“账单”,然后开城投降,沦为阶下囚。要么,拒绝,然后等待那铺天盖地的炮火,将立花山城连同大友家数百年的荣耀,一同轰成齑粉。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主公!城……城下,有一支队伍求见!他们自称是萨摩岛津家的使者!”
“岛津家?”大友宗麟猛地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岛津家,九州南部的雄狮,一向与大友家在肥后国摩擦不断,是宿敌,也是潜在的盟友。他们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意欲何为?
“让他们上来!”大友宗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快,一名身着黑衣,眼神锐利如鹰的武士,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天守阁。他环顾四周,目光在大友宗麟和高桥绍运身上稍作停留,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
“在下岛津家家臣,伊集院忠栋。奉我主岛津义久之命,特来拜会大友殿下。”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伊集院大人,贵主在这个时候派你前来,有何见教?”大友宗麟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沉声问道。
伊集院忠栋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了一眼那张摊开的账单:“看来大友殿下遇到了些麻烦。明人的算盘,打得可真是精明。”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机会?”
“不错。”伊集院忠栋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明寇虽强,却终究是外来之客,根基不稳。我主愿意出兵五千,与大友家合兵一处,里应外合,夜袭明军大营!只要能斩杀那张伟,明军群龙无首,必将大乱!届时,我等便可将其一举逐出九州!”
天守阁内的空气瞬间燥热起来。不少家臣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岛津家的军队以悍不畏死闻名,若有他们相助,或许真的有一线生机。
大友宗麟的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盯着伊集院忠栋,试图从对方的眼中看出真伪。
“条件呢?”大友宗麟不是傻子,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伊集院忠栋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很简单。事成之后,肥后国,需尽归我岛津家。另外,博多港的贸易权,我们也要三成。”
狮子大开口!
大友宗麟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这哪里是援助,分明是趁火打劫!肥后国是大友家和岛津家争夺了数十年的战略要地,博多港更是大友家的钱袋子。
“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伊集院忠栋耸了耸肩,摊开手,“那在下便只能去拜会另一位‘大人物’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山下的明军大营,“我想,明军的张总兵,应该会对我主提出的、关于如何快速平定北九州的‘建议’,更感兴趣。比如说,立花山城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密道,或者,大友殿下您……还有多少私藏的金银?”
“你!”大友宗麟气得浑身发抖。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岛津家这条恶狼,不仅想抢肉吃,还想连锅都端走!
就在这时,城楼上的了望哨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呼喊。
“主公!明军……明军有异动!”
众人冲到天守阁的窗边,向下一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明军大营辕门大开,一队队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走出。但他们没有携带武器,而是抬着一口口大锅,扛着一袋袋米面。他们在距离城墙五百步的地方停下,开始埋锅造饭。
浓郁的肉粥香味,混杂着白面的香气,乘着风,悠悠地飘进了立花山城。
城中的守军和百姓,已经饿了两天了。这股味道,对他们而言,是世间最无法抗拒的诱惑。城墙上,甚至能听到士兵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一名家臣喃喃自语。
高桥绍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明白了。这比炮火的威胁更可怕。这是在瓦解他们的军心,瓦解他们的意志!
“报——!”又一名传令兵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支箭,箭杆上绑着一封信。
“明军射上来的!”
大友宗麟颤抖着手接过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是张伟那霸道张扬的笔迹:
“饭已备好,食毕,开城。我耐心有限。”
“噗——”
大友宗麟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洒在信纸上,整个人向后仰倒。
伊集院忠栋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山下那个年轻的明军统帅。这个人,根本不按牌理出牌。他不仅要赢,还要用最羞辱人的方式,将对手的尊严彻底踩在脚下。
高桥绍运默默地扶住昏厥过去的大友宗麟,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片纪律严明、却又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军营。
他解下腰间的太刀,那柄跟随他南征北战、斩敌无数的名刀,被他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开城门。”
他闭上眼睛,声音平静,却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我们……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