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家督选拔会,或者说“分赃大会”,最终以一种诡异的平衡落下了帷幕。
高桥绍运抛出的“关乎日本国本的秘密”——即现任足利将军并非皇室血脉,而是被偷梁换柱的旁支,这个足以动摇整个幕府法理统治的惊天丑闻,成功让他为苟延残喘的大友家赢得了最后一丝体面。
张伟并没有选择一家独大。他以大明总兵的身份,做出了“仲裁”:岛津家获得他们觊觎已久的肥后国,但必须以臣服大明为前提,并派遣嫡子前往南京“学习”,实则为人质;松浦家继续保有平户的统治权,成为大明在九州的“钱袋子”和贸易代理人;而大友家,则被削去大半领地,仅保留丰后一国,高桥绍运被张伟“册封”为新的大友家督,负责替大明看管那些被俘的工匠,并整理那份足以引爆日本的“秘密”。
一场足以血流成河的权力交接,就这样被张伟用一场“拍卖会”轻描淡写地完成了。他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在九州这块棋盘上,落下了三枚互相牵制、又都必须仰仗他的棋子。
蓝玉对此十分不解,在大帐里发着牢骚:“张伟,你这是干什么?妇人之仁!那岛津家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养虎为患!还有那个高桥绍运,留着他干嘛?直接把他们全宰了,九州不就都是我们的了?现在搞得这么麻烦!”
“杀光他们,然后呢?”张伟反问,“我们派兵一城一地去守?几十万百姓,我们派人去管?收税、断案、修路、赈灾……这些事你去做,还是我去做?”
蓝玉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懂得打仗,让他去管民政,还不如杀了他。
“老蓝,你这就叫一叶障目了。”一旁的夏原吉摇着扇子,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总兵大人这叫‘以倭制倭’,高明得很!我们一兵一卒都不用多留,每年就能从这片土地上拿到至少三十万两白银的‘供奉’,还有数不清的粮食、矿产和贸易利润。这叫什么?这就叫……无本万利!”
“战争,不只有打打杀杀。”张伟看着夏原吉,下达了新的命令,“夏大人,从今天起,你的任务,比蓝将军更重。我要你管钱。”
“管钱?”夏原吉愣了一下。
“对。”张伟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蓝玉和夏原吉都感到陌生的光芒,“我要你接管大友家、松浦家所有的贸易渠道和账本。我要知道,他们卖给谁丝绸,从谁手里买铁器,他们的船队走哪条航线,他们的盐价是多少,米价是多少。然后,我要你用我们手里的货物和白银,去给我砸盘!”
“砸盘?”夏原吉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瞬间明白了张伟的意图。
“他们一斤盐卖一百文,我们就卖五十文,我们有缴获,成本为零!他们一匹布卖一两银子,我们就卖半两,我们的丝绸和棉布,他们拿什么比?我要在三个月内,让北九州所有不听话的小大名,他们的米仓里没有米,钱箱里没有钱,武士们拿不到俸禄,领地里的百姓只认我们大明的商号!”
张伟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敲在上面。
“蓝将军的霸道,是用来敲开他们的城门的。而夏大人的‘王道’,则是要掏空他们的根基。我要让所有日本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顺从大明,有饭吃,有钱赚。对抗大明,就只有破产和灭亡。这,比刀枪管用。”
夏原吉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座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这哪里是战争,这分明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商机!他立刻领命,带着一队亲兵和账房先生,兴冲冲地扑向了博多港的仓库和商会,准备大干一场。
蓝玉看着夏原吉的背影,挠了挠头,还是没太搞懂,但他隐约觉得,张伟正在做一件比攻城略地更可怕的事情。
夜深人静,张伟独自一人站在天守阁上,俯瞰着山下逐渐恢复秩序的博多港,以及远处星星点点的明军营火。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他赢了,赢得干净利落,甚至堪称完美。他不仅用最小的代价拿下了北九州,还布下了一个长远的、足以影响日本国运的棋局。
但他的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不来自敌人,而来自万里之外的南京城,来自那位高高在上的洪武皇帝。
朱元璋在亲笔信中的警告,言犹在耳。“功高震主”、“李善长、胡惟庸旧案”,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头。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设立“九州探题”,册封大名,插手他国政务……这些权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总兵的范畴,这更像是一个藩王,一个封疆大吏的行为。
他可以向皇帝解释,这是“以倭制倭”的权宜之计。但那位生性多疑的皇帝会信吗?在皇帝眼中,一个能够轻易颠覆他国政权的臣子,是不是也同样有能力,威胁到自己的皇权?
战争已经胜利,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征服日本,更要征服皇帝心中的猜忌。
“沈炼。”张伟对着身后的阴影处,轻声喊道。
沈炼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属下在。”
“我们缴获的财物中,挑最好的。那尊据说是从唐朝传来的珊瑚树,那几箱最顶级的东珠,还有……那几个据说是源氏后裔的贵族女子,都给我备好。”
沈炼的眼神动了动,却没有多问:“是。”
“另外,”张伟顿了顿,声音变得极低,“给我拟一份奏折。不,我自己来写。”
他转身,回到房间,在灯下铺开了一张宣纸。他要写的,是凯旋的奏报,更是保命的自白。
他提笔,蘸墨,思索良久,最终在纸上写下了奏折的标题。
不是《平倭奏捷疏》,而是《罪臣张伟请罪折》。
他要将自己在日本的所有“僭越”之举,都描绘成是为了稳固战果、迫不得已的“罪行”。他要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于陛下天威,将所有的财宝,都悉数上缴国库。他甚至要自请削去兵权,回京领罪。
他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最低的姿态上,任由皇帝发落。因为他知道,面对那位雄才之主,最大的功劳,就是没有功劳。最大的权力,就是没有权力。
写完奏折,张伟又拿出那封朱元璋的亲笔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信的最后一句,是“朕在南京,等你凯旋”。
这究竟是期盼,还是警告?
张伟不知道。他只知道,从博多到南京的这条路,或许比征服整个日本,还要艰险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