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家的使者,是一个身材瘦小、相貌奇特的年轻武士。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敏和野心。他自称木下藤吉郎,是织田家一名负责后勤的足轻头。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却被织田信长委以重任,护送着一份关系到织田家未来的“贺礼”,千里迢迢来到京都。
“启禀经略大人!”木下藤吉郎跪伏在地,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我家主公织田信长,奉天皇与经略大人之命,讨伐盘踞近江之逆贼六角家、浅井家,以及越前之朝仓家。三路逆贼,现已尽数伏诛!此乃逆贼首级,特献于大人,以彰天威!”
随着他的话音,十几名织田家武士抬着数个巨大的描金漆盒,走入大厅。
盒子被一一打开。
没有寻常人想象中的血腥与腐臭。每一个首级,都经过了精心的处理,用石灰和香料腌制,风干,甚至还薄薄地涂上了一层蜡,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六角义贤、浅井长政、朝仓义景……这些不久前还在近畿地区呼风唤雨的大名,此刻都成了陈列在盒子里的战利品。
这种将死亡包装成艺术品的残忍美学,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震慑力。
蓝玉皱了皱眉,对这种阴柔的杀戮方式颇为不屑。夏原吉则别过头去,不忍卒睹。
张伟却饶有兴致地走上前,逐一打量着那些首级,就像在欣赏古董。
“干得不错。”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木下藤吉郎的身上,“你家主公,是个讲效率的人。我很喜欢。”
“为主公分忧,为大人效命,是我家主公的本分!”木下藤吉郎的头埋得更低了,但语气中的兴奋却掩饰不住,“我家主公还说,这些只是开胃小菜。近畿地区,尚有一股顽固的毒瘤,败坏王化,侵占田产,煽动愚民,实乃心腹大患。若不根除,恐动摇株式会社……啊不,动摇朝廷的根基!”
“哦?”张伟眉毛一挑,“什么毒瘤,比朝仓、浅井之流还要厉害?”
木下藤吉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一向宗!”
这个名字一出,连夏原吉的脸色都变了。
一向宗,又称净土真宗。这并非一个单纯的佛教宗派,而是一个拥有数百万信徒,组织严密,且拥有强大武装的独立王国。他们的信徒,上至豪族,下至贩夫走卒,遍布日本各地。他们高喊着“南无阿弥陀佛”,口念佛号便能悍不畏死地冲上战场。他们占据着全日本最肥沃的土地,拥有自己的城池、港口,甚至独立的法度。
其中最强大的据点,便是位于摄津国的石山御坊,又称石山本愿寺。它坐落在淀川河口,俯瞰大阪湾,地理位置比张伟设想的“洪武港”还要优越。那是一座由无数堡垒、沟渠和寺庙组成的巨大战争要塞,号称“金汤之城”。
织田信长,居然想对这头沉睡的巨兽动手。
“我家主公查明,石山本愿寺不仅窝藏足利幕府余孽,更与毛利家等逆党暗中勾结,意图不轨。”木下藤吉郎的声音慷慨激昂,仿佛他口中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战争,而是一次神圣的净化。“主公恳请经略大人下令,由他亲自率领勤王兴复军,荡平石山,将这片被佛敌占据的‘应许之地’,重新奉献给天皇与大明!”
他递上了一份详细的作战计划,以及一份由织田信长亲笔书写的血书盟誓,字里行间,满是对张伟的“忠诚”和对一向宗的切齿痛恨。
张伟接过那份血书,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已经干涸的暗红色字迹,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好一个织田信长。
他果然不甘心只当一把刀。
在张伟的棋局里,织田信长的任务,是作为“蛊王”之一,去和其他大名厮杀。但他现在,却主动跳出棋盘,为自己寻找新的猎物。
摧毁一向宗,对他有什么好处?
其一,石山本愿寺盘踞的摄津、和泉之地,是整个近畿平原最富庶的核心地带,是未来的经济中心。拿下这里,织田家的经济实力将瞬间暴涨。
其二,一向宗的信徒遍布天下,是所有大名都头疼的社会不稳定因素。谁能将其彻底摧毁,谁就能在政治上获得巨大的威望,向天下人展示自己无与伦比的统治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这是在向张伟展示自己的獠牙。他在说:你看,我不但能完成你交代的任务,我还能主动为你解决你没想到的麻烦。我比武田、上杉那些人都更有用,更有魄力。那个“征夷大将军”的位置,舍我其谁?
这已经不是在下棋了,这是在抢着当那个和他一起坐下来,决定棋子命运的人。
“蛊王,开始不安分了。”张伟心中暗道。
“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夏原吉在一旁急切地进言,“一向宗牵连甚广,信徒数百万。一旦开战,整个近畿都会糜烂。我们的税收,我们的贸易,都会受到重创。这……这不符合我们株式会社的利益啊!”
蓝玉这次却出奇地没有喊打喊杀,他只是盯着木下藤吉郎,冷冷地说道:“织田信长好大的胃口。石山本愿寺号称坚不可摧,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打下来?怕不是想借我们大明的力量,去啃这块硬骨头,最后好处全让他自己占了。”
木下藤吉郎立刻辩解道:“蓝将军误会了!我家主公绝无此意!主公说,攻伐石山,乃是为了经略大人。所有缴获的钱粮、土地,都将悉数上交经略府,由大人统一支配!织田家,分文不取,只求为大人扫清障碍,换一个天下太平!”
话说得天花乱坠,滴水不漏。
张伟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口才了得,日后被称为“猴子”的丰臣秀吉,心中越发觉得有趣。
“分文不取?信长公,真是高风亮节啊。”张伟慢悠悠地说道,“既然信长公有如此忠心,我这个做上司的,也不能让他寒了心。”
他看向沈炼:“拟令。”
木下藤吉郎顿时大喜过望,以为张伟已经同意。
“同意织田信长所请,即日起,成立‘讨伐佛敌联合军’。”
木下藤吉郎脸上的喜色更浓。
“织田信长,任联合军总大将。负责正面攻坚。”
“哈!”木下藤吉郎几乎要欢呼出声。
然而,张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着葡萄牙船长加斯帕·德·莱莫斯,组建‘海上封锁舰队’,断绝石山本愿寺一切来自海上的补给。舰队所需费用,由堺港‘总办’纳屋助左卫门,从商税中拨付。”
“命蓝玉,为联合军总监军。率神机营一千人,并从新降的寺社中,招募三千僧兵,组成‘护法军’,负责督战,并……‘协助’织田军处理善后事宜。”
“最重要的一条。”张伟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木下藤吉郎,“向信长公明确。此战,乃神圣之战。是以上帝之军,讨伐伪佛;以护法之军,清理门户。所有缴获的土地,将全部收归‘宗教事务与税务审计司’,用以安置改信基督教和‘正统佛教’的信众。所有金银财富,则全部注入大明日本株式会社的中央金库,用以……支付此次联合军的军费开支。”
张伟说完,看着目瞪口呆的木下藤吉郎,微笑着问道:“藤吉郎,你觉得,我这个安排,够不够意思?你家主公,会不会满意?”
木下藤吉郎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完全明白了。
张伟同意了织田信长的计划,但却用一种釜底抽薪的方式,将整个计划的控制权和所有未来的收益,都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里。
织田家,负责最艰难的攻坚,流最多的血,死最多的人。
葡萄牙人,负责封锁,顺便还能发一笔战争财。
蓝玉的神机营和僧兵,是监军,是来摘桃子的。他们会在织田军打下城池后,第一时间冲进去“处理善后”,也就是接管一切。
而最后的战果——土地和金钱,全部归张伟。织田信长,忙到最后,可能连军费都得自己倒贴。他不仅没能扩大自己的地盘,反而要接受一个“总监军”在自己军队里指手画脚。
这哪里是奖励?这分明是一个更加精致、更加羞辱的囚笼!
“回……回大人……”木下藤吉郎的喉咙发干,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的安排,英明神武……堪称完美……我家主公,一定会……感激涕零。”
“那就好。”张伟挥了挥手,“回去告诉信长公,我等着他的好消息。株式会社的王牌业务员,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木下藤吉郎,张伟拿起那份织田信长的血书,在烛火上,慢慢将其点燃。
“大人,您这是……”夏原吉不解。
“老虎要喂,但不能喂太饱。喂太饱了,他就不听话了。”张伟看着那份血书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淡淡地说道,“信长想当蛊王,可以。但我要让他明白,这个蛊盆,归我管。我想让他咬谁,他就得咬谁。我想让他什么时候死,他就必须什么时候死。”
他转过身,看着墙上那巨大的日本地图。地图上,武田的棋子正在南下,上杉的棋子按兵不动,织田的棋子,即将撞向一块最硬的石头。而那些更小的棋子,正在他的税法和新政之下,瑟瑟发抖。
“夏老,准备好算盘。下一笔进账,会让你点钱点到手抽筋。”
张伟的脸上,露出了资本家看到完美财报时,最纯粹、最愉悦的笑容。
“大明日本株式会社,要开始第一次大规模的……资产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