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黎明,是被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寂静所笼罩的。
昨夜的炮声与喊杀声仿佛还在梁上萦绕,但天一亮,一切都恢复了诡异的平静。街道被连夜冲刷,血腥气被清水的味道勉强压下,只有南蛮寺和近卫府邸那两处巨大的废墟,如同城市脸上的两道新疤,冒着袅袅青烟,无声地向每一个看到它的人诉说着新主人的威严与冷酷。
今井宗久一夜未眠。当锦衣卫的校尉敲开他的门,面无表情地“请”他去清点逆产时,这位曾经的堺港之主,腿肚子还是忍不住一阵发软。
他带着一群同样面色煞白、眼圈发黑的堺港商人,跟在锦衣“卫身后,踏入了曾经高不可攀的近卫府邸。或者说,府邸的残骸。
眼前的一幕让这些见惯了财富的商人们集体失语。名贵的莳绘漆器与烧焦的梁木混在一起,价值连城的唐物茶碗碎成几瓣,散落在沾着血的泥地里。但更多的是藏在完好地窖与库房中的财富。一箱箱码放整齐的黄金“小判”,一车车泛着柔光的白银,还有那数不清的绫罗绸缎、古玩字画,堆积如山。
“我的天……”一名商人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伸手想去摸一块金锭,却被旁边锦衣卫冰冷的眼神吓得缩了回来。
“夏大人有令。”领头的锦衣卫校尉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所有财物,统一清点造册。黄金、白银归株式会社金库。田契、地契、商铺文书,归株式会社资产部。其余古玩、器物,由你们估价,统一拍卖。株式会社取七成,剩下的三成,是经略大人赏给诸位的‘辛劳钱’。”
三成!
今井宗久和商人们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们原以为这只是又一次战战兢兢的效命,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红利”!眼前这堆积如山的财宝,即便只有三成,也足以让他们的身家翻上几番。
恐惧瞬间被贪婪压倒。
“快!都动起来!”今井宗久仿佛年轻了十岁,第一个冲了上去,捡起一个算盘,大声指挥道,“分组!一组点金银,一组录田契,一组估器物!都给老子仔细点!这可是为经略大人效力,也是为我们自己挣命!谁敢藏私,别怪我今井宗久不认旧情!”
商人们打了鸡血一般,眼中放着绿光,扑向了那片金光闪闪的废墟。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朴素青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正襟危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正是大明日本株式会社的“首席财务官”,夏原吉。
他看着眼前这群疯狂的商人,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群正在努力工作的蜜蜂。旁边一名下属低声汇报:“大人,初步估算,仅近卫家一处,金银便不下十万两。那罗德里格从信徒处搜刮的也不少。这次……我们发了。”
夏原吉头也不抬,淡淡道:“这不是发了。这叫资产优化,强制清退不良股东,并将其个人资产转化为公司利润。记住了,每一笔账都要清晰。我们要让天皇陛下,让全日本的大名都看看,跟着我们,有钱赚。跟我们作对,连底裤都给你扒下来充公。”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旁边的下属打了个寒颤。
就在商人们热火朝天地“盘点分红”时,张伟正在另一处进行他的“投资”。
皇居。
依旧是那间朴素的殿宇,只是这一次,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年轻的天皇端坐于御帘之后,脸色比纸还白。他身边的几位老臣,更是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张伟施施然地坐在客位上,品着宫内省奉上的粗茶。
“陛下,逆贼近卫前久、及其党羽,勾结西夷妖人,意图谋反,幸赖天照大神庇佑,已被尽数诛除。”张伟放下茶杯,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为安天下民心,还请陛下降下诏书,昭告天下,历数其罪,并宣布剥夺其官位、领地,以正视听。”
御帘后一片死寂。
剥夺一个前关白的官位和领地,自古以来都是朝廷的权力。但现在,这个权力却被一个异国之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建议”了出来。
一名老公卿终于忍不住,颤巍声道:“经……经略大人,此事体大,近卫家乃五摄家之一,血脉高贵,如此处置,恐……恐有违祖制。”
张伟笑了笑,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投向御帘:“老公卿说的是。祖制确实重要。但比起祖制,我想皇室的体面,可能更重要一些。”
他拍了拍手,沈炼捧着一个巨大的卷轴走了进来,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那是一副精美绝伦的建筑图纸。
“此乃我大明工部巧匠,为陛下绘制的皇居修缮图。陛下请看,这腐朽的梁柱,当换成上等金丝楠木;这漏雨的屋顶,当覆上琉璃瓦;这狭窄的庭院,当扩建成三进三出,配以江南园林的景致。”
张伟站起身,走到图纸前,指点江山般说道:“此外,宫内用度,也实在太过拮据。从下月起,株式会社将每月向皇室供奉白银五千两,黄金五百两,作为‘年金’。所有宫女、侍从、官员的俸禄,翻三倍。陛下,您是万世一系之尊,怎能过得比一个地方豪族还寒酸?这成何体统!”
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白银五千两,黄金五百两!一个月!这笔钱,比过去皇室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十倍!
他们看着那张华美得不似人间的图纸,听着那天文数字般的供奉,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什么祖制,什么体面,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张伟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浓。
他要的不是一个傀儡,而是一个“吉祥物”。一个被养在镀金笼子里,衣食无忧,每日只需负责盖章签字的,全天下最尊贵的吉祥物。他要用金钱,彻底腐蚀掉这个古老朝廷最后一点骨气。
“陛下觉得,这份薄礼,如何?”张伟轻声问道。
御帘后的天皇,身体微微一颤。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拒绝。最后,一个干涩而疲惫的声音从御帘后传出:
“准……准卿所奏。”
张伟微微躬身:“陛下圣明。”
当张伟带着盖上玉玺的诏书心满意足地离开皇居时,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日本株式会社,多了一位地位最高、也最昂贵的“签约员工”。
而这份诏书,将成为他接下来所有行动的,最坚不可摧的“大义名分”。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石山本愿寺城下的织田军大营。
木下藤吉郎风尘仆仆地赶回,一进主账,便看到织田信长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猴子!京都情况如何?”信长见他回来,立刻停下脚步,急切地问道。
木下藤吉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才喘着气,脸色发白地开口:“主公……我们都小看那位经略大人了。”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将自己在京都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宴会上的图穷匕见,到锦衣卫的雷霆手段,再到府外神机营的一面倒屠杀,最后,是那冲天而起的炮火,和被夷为平地的逆贼府邸。
每说一句,信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当藤吉郎讲到张伟如何用商业算法来定义一场政变,如何将公卿贵族当成“不良资产”来清理时,信长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等一众重臣,听得是心惊肉跳,后背发凉。
“他……他就是个魔鬼……”一名年轻武将失声说道。
“不。”木下藤吉郎摇了摇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光芒,“他不是魔鬼,他……他只是在用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行事。在他眼里,或许根本没有敌我,只有‘盈利’和‘亏损’。”
他转向信长,郑重地跪下:“主公,藤吉郎之前所言,句句属实!此人不可力敌,只可顺势而为!我们绝不能成为他账本上的‘亏损项’!”
织田信长颓然坐倒在主位上,久久不语。他引以为傲的“天下布武”,在那场“烟花盛宴”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他那点兵力,在那遮天蔽日的炮火下,又能算得了什么?
良久,他抬起头,眼神中的暴虐和不甘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然。
“猴子,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传我命令,全军……继续熬粥!把粥棚再扩大一倍!告诉那些流民,只要来我这里,不仅有粥喝,表现好的,还能分到米!我织田信长,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跟着我,有饭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另外,备上一份厚礼,不,备上三份厚礼!立刻送去京都!一份给经略大人,祝贺他扫平叛逆,为国除害!一份给蓝玉将军,就说我织田家感佩其神勇!还有一份,给那位夏原吉大人,请他……有空来我军中,‘指导’一下我们的后勤账目。”
帐内诸将,无不色变。让一个文官来指导军队的账目?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这一次,没人敢反驳。他们都明白了信长的意思。
这把名为“织田信长”的刀,在亲眼见证了持刀者的力量后,终于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决定先做一把最顺手、最听话的刀。
而在京都的经略府中,张伟也收到了最新的情报。
沈炼躬身禀报:“大人,送往关东的‘礼物’已经备妥。五百支最新的火枪,连同配套的工匠和教官,随时可以出发。上杉谦信那边,已经迫不及待了。”
张伟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下令,反而问道:“西国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大人,有。我们的商船回报,毛利家最近动作频繁,似乎在集结水军。他们是本愿寺背后的主要支持者,我担心……”
“担心?”张伟笑了,他走到巨大的日本地图前,手指从京都,划过正在鏖战的摄津,最后停在了最西边的“安艺国”,那里是毛利家的核心领地。
“沈炼,你不觉得,我们的‘株式会社’,业务范围有些太局限在近畿和关东了吗?”他转过头,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总公司的业绩要增长,就需要开拓新的市场,清除旧的垄断者。”
他指着地图上的毛利家:“这是一个盘踞西国多年的‘地方豪强’,垄断了濑户内海的航运。现在,他还不识时务地资助我们的‘清算对象’。你说,这是不是一笔新的‘不良资产’,等着我们去处理?”
沈炼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张伟的意思。
“大人的意思是……让织田家去?”
“不然呢?”张伟笑道,“织田这把刀,砍佛敌砍得不错。现在,也该让他去试试水了。去告诉织田信长,我对他最近的‘米粥战争’很满意。作为奖励,我准备给他一个新的、更大的舞台。”
京都的风波刚刚平息,新的棋局,已经悄然展开。这一次,棋盘从陆地,延伸到了广阔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