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土城,天守阁。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佐久间信盛跪在织田信长的面前,这位跟随信长征战半生的老将,此刻头颅低垂,连抬眼看主公的勇气都没有。他身后的几名武将,也都是一副羞愤欲绝的模样。
直岛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一个以“天下布武”为傲的织田家臣脸上。他们引以为傲的精锐,在那些神出鬼没的毛利“水匪”面前,就像一群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被轻易地推倒、戏耍、然后丢下一地狼藉。
“三百人……我们织田家三百名身经百战的武士,就这么喂了濑户内海的鱼?”一名叫做柴田胜家的宿将,拳头砸在榻榻米上,声音里满是怒火,“主公!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们被那些明国人和南蛮人当成了诱饵,当成了探路的石子!”
“佐久间大人已经尽力了!”另一人辩解道,“水战非我等所长,毛利水军狡猾如狐,我们……”
“够了!”
信长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争吵。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佐久间信盛,目光穿过天守阁的窗户,望向京都的方向。那双曾让无数敌人胆寒的眼睛里,翻涌着比怒火更深沉的东西——一种被束缚的、无力的烦躁。
京都那场“烟花盛宴”,让他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在张伟那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织田信长引以为傲的军团,不过是账本上的一行数字。他这把即将斩断乱世的利刃,如今却被装进了一个名为“株式会社”的刀鞘里,连挥舞的方向和力道,都由不得自己。
屈辱吗?
当然屈辱。
但信长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左右的莽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屈辱,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快步走进,呈上一只木盒与一封信。
“主公,是……是经略府派人送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只木盒上。
木下藤吉郎上前,接过木盒与信件,先将信呈给信长。
信长展开信,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得铁青。他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混账!”
一声怒吼,让整个天守阁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藤吉郎小心翼翼地捡起信纸,展开一看,饶是他素来机敏,此刻也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信,而是一张账单。
一张两万两白银的账单。
“联合军事演习物资损耗费:一万两千两。”
“葡萄牙舰船租赁及轻微破损维修费:三千两白银。”
“大明军事顾问团超预期风险津贴:五千两白银。”
每一项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欺人太甚!”柴田胜家一把抢过账单,看完后气得浑身发抖,“我们死了三百个兄弟,船也沉了一半,他们不给抚恤也就罢了,还要我们付钱?这是什么道理!”
“这哪里是盟友!这分明是敲骨吸髓的恶鬼!”
“主公!我们不能再忍了!大不了和他们拼了!我织田家的武士,就算战死,也绝不受此等窝囊气!”
群情激愤,家臣们的怒火被这张账单彻底点燃。
信长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盯着那只木盒,仿佛要将它烧穿。这笔钱,他必须付。拒绝的后果,不是与张伟开战,而是张伟会把这个“项目”交给武田,或者上杉。到那时,织田家就会成为被东西夹击,最先清理掉的“不良资产”。
“藤吉郎,”信长的声音沙哑,“打开它。”
木下藤吉郎依言,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一卷厚厚的图纸和文书。
藤吉郎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取出,展开。
最上面的一张,赫然是毛利家那种名为“焙烙火矢船”的小型快船的详细构造图,从龙骨尺寸到帆布材质,再到“焙烙玉”的火药配方和陶壳厚度,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下面一张,是濑户内海备赞群岛附近,数十个毛利水军可能藏匿的秘密据点和水道图。
再往下,是一份战术手册,标题写着《论链弹在近海岛礁环境下的应用及“三三制”散射火力网构建》。里面详细阐述了如何用铁链连接的两颗或三颗炮弹,横扫海面,专门用来对付毛利家那种灵活的小船集群。图文并茂,浅显易懂。
整个天守阁,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还怒不可遏的武将们,一个个凑上前,看着那些图纸和文书,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惊愕,再到沉思。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岂能看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这哪里是什么图纸和文书,这分明是一把能剖开毛利水军肚腹的利刃!是他们用三百条人命和无数金钱都换不来的制胜法宝!
“诸位大人,”木下藤吉郎那带着些微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现在,你们还觉得,这两万两白银,花得冤枉吗?”
他拿起那张两万两的账单,又指了指桌上的图纸。
“三百名兄弟的牺牲,很痛心。但他们的牺牲,为我们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我们对毛利水军的第一次直观认识,换来了我们知道了自己错在哪里。这一课,如果我们自己去学,可能要付出三千人的代价,甚至更多!”
“而现在,那位张经略,在我们刚刚考砸之后,就把整场考试的答案,连同出题老师的备课笔记,一并送到了我们面前!”
藤吉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他收的不是赔款,是学费!”
“他要的不是羞辱我们,而是要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学会怎么打海战!因为我们这把刀,如果不够快,不够锋利,就会被他扔掉,换一把新的!”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的怒火。
是啊,张伟需要的是一把能用的刀,而不是一堆在海里扑腾的旱鸭子。这次惨败,加上这份“答案”,就是一堂成本高昂但效果显着的速成课。
信长看着藤吉郎,眼中的狂怒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欣赏。在所有人都被情绪和耻辱感冲昏头脑的时候,只有这只“猴子”,能瞬间看透表象,抓住那背后冷冰冰的交易本质。
“学费……”信长喃喃自语,随即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藤吉郎!”
他站起身,走到藤吉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今天起,组建织田家水军,以及所有与明国人对接的事务,全权由你负责!”
此言一出,佐久间信盛和柴田胜家等人脸色剧变。这个任命,等于将藤吉郎的地位,瞬间提升到了与他们这些谱代家老同等,甚至更高的层次。
“主公,这……”柴田胜家忍不住要开口。
“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吗?”信长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
众人噤若寒蝉。
信长不再理会他们,对藤吉郎下令:“立刻派人,将两万两白银送到京都。再准备一份厚礼,送给那位夏会计和蓝将军。告诉张经略,这堂课的学费,我们织田家付了。而且,我们还想报下一个‘高级课程’。”
“是!”藤吉郎激动地俯下身。
“还有,”信长捡起那份关于“三三制”链弹战术的手册,递给藤吉郎,“把这个,给我一字一句地研究透。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我们的船,能把那些水耗子的焙烙火矢,给我塞回它们的洞里去!”
“遵命!”
看着信长眼中重新燃起的、名为“野心”的火焰,藤吉郎知道,这把名为织田信长的“刀”,非但没有因敲打而卷刃,反而在张伟这个“鞘”的磨砺下,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变得愈发锋利。
他不再纠结于被利用的屈辱,而是开始思考,如何利用这个“鞘”的力量,去斩开一个更广阔的天下。
一场名为“学习”的疯狂内卷,在织田家内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