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气氛,随着秋意的加深,变得愈发诡谲。一则比秋风更萧瑟的消息,正从关西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整个东国。
“听说了吗?北条家……完了。”
“怎么可能!小田原城号称天下第一坚城,织田的大军动了吗?”
“没有一兵一卒!据说,只是在海上被一艘怪船拦住,送了一纸文书,北条家就得把港口’交出去,还要赔二十万两白银!”
“文书?什么文书能比十万大军还厉害?”
“叫什么……《罚款通知书》。”
这个词汇,对于一辈子只懂得石高、兵法和忠义的关东武士们来说,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无法理解,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是如何分出胜负的。恐惧不再来源于锋利的刀刃和轰鸣的铁炮,而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名为“债务”的绞索。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悄无声息地勒断一个百年豪族的脖颈。
常陆的佐竹、安房的里见、下野的宇都宫……这些关东大名们在收到密报后,不约而同地召集了重臣。评定室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他们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城池、精锐的武士,在一种全新的规则面前,可能一文不值。
与此同时,在京都经略府一间异常整洁的房间内,岛津岁久正在履行他“顾问”的职责。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铺满了地图、账册和各式各样的情报卷宗。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关于北条家领地的详细地图。他手持一支炭笔,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个最虔诚的僧侣在抄录经文。
他的笔尖在地图上移动,时而画圈,时而标注。
“相模国,足柄郡,年产木材约三万石,其中上等桧木可用于造船,市场价折银约八千两。”
“伊豆国,贺茂郡,拥有七处温泉,若开发为疗养地,参照近畿地区‘汤之花’项目,年收益预估一千五百两。”
“北条家直辖领地,人口约四十五万,其中十六至四十岁青壮男子约十二万,可作为劳动力资源……除去农耕所需,约有三万富余劳动力可调配。”
他的笔下,一个庞大的武家领国,被精准地分解成一个个可以被估价的条目。土地、山林、矿产、人口,甚至是某个不起眼的小港口的捕鱼权,都被他换算成了冰冷的数字。他不是在评估,他是在肢解一具尚还温热的尸体,冷静地将其分门别类,贴上价签。
几名夏原吉派来的年轻会计,在一旁协助他整理数据。他们看着这位前萨摩武士,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一丝寒意。他们是新时代的产物,习惯了用算盘衡量一切,但岛津岁久身上那种将毁灭旧世界视为至高享受的专注,依旧让他们感到脊背发凉。
“岁久顾问,”一名会计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份是木下藤吉郎大人呈报的,织田家在九州的放贷账目,您之前说需要参考。”
岛津岁久放下笔,接过那厚厚一叠账册。他翻开账册,目光扫过那些名字:龙造寺、秋月、大友……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记录着他们借贷的金额、抵押的资产。他的嘴角,那抹扭曲的弧度又浮现了。
“不够。”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只知道他们欠了多少钱,还不够。我需要知道他们的还款能力、现金流、以及……家臣的忠诚度。”
他抬起头,看着那名年轻的会计:“你去告诉藤吉郎大人,我要一份更详细的报告。我要知道,龙造寺家的哪位重臣嗜赌,哪位家老在为主君的挥霍而发愁。秋月家的财政,还能支撑他们的军队多久。这些……才是决定资产价值的关键。”
会计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顾问的胃口如此之大,竟然要插手织田家内部的事务。
“这……”
“去吧。”岛津岁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告诉他,这是为了更精准地评估‘西国市场’的整体风险。经略大人会想看到这份报告的。”
会计不敢多言,躬身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岛津岁久和炭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他正在绘制一张前所未有的地图,一张用债务、贪婪和背叛构成的……日本全图。
安土城,天守阁。
织田信长也在看关于北条家的密报。与关东那些惊慌失措的大名不同,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触动了心事的阴沉。
“用一张纸,就拿下了小田原?”他将密报丢在案几上,看向下方的明智光秀和木下藤吉郎。
柴田胜家等老派武将涨红了脸,怒声道:“主公!这分明是明国人的诡计!毫无武家风范,简直是强盗行径!我们应当出兵,讨伐此等不义之徒!”
信长没有理会柴田,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直视着木下藤吉郎。
“猴子,你怎么看?”
木下藤吉郎向前伏身,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提草鞋的仆人,眼神中闪烁着精明与野心的光芒。
“主公,属下认为,这并非诡计,而是……点拨。”
“点拨?”信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是。”藤吉郎抬起头,“经略大人是在亲自示范,如何用最低的成本,撬动最大的利益。小田原城若强攻,需耗费数十万军资,死伤数万将士。而他,只用了一个茶器和一纸文书。这笔账,我们织田家……必须学会算。”
信长沉默了。他看向另一边的明智光秀。
光秀微微颔首:“藤吉郎大人所言极是。经略大人并非强盗,他只是制定了新的规则,并利用了北条氏政的贪婪来执行这个规则。这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因为它攻击的是人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信长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天守阁内回荡,却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说得好!说得好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自己的城池和远方的琵琶湖。“一个攻击人心的武器……我织田信长,竟然还要向别人学习如何攻心!”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身盯着藤吉郎:“猴子,你在九州放贷十万两,做得很好。现在,经略大人给了你一个新的范本。毛利家还在西国苟延残喘,你去给我算一笔账。我要用买下毛利家所有港口的价钱,来买下毛利辉元的人头。你算算,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藤吉郎闻言,心中剧震,但脸上却瞬间堆满了狂热的笑容,深深拜服下去:“遵命!属下必将为本家,献上一份最完美的……清算报告!”
信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他的心中,那根名为“不甘”的刺,又被扎深了一寸。他学会了用算盘,但算盘的主人,却不是他。
就在日本的权力格局因一张A4纸而剧烈震动时,一份来自大海的急报,被送到了京都张伟的案头。
张伟刚刚放下手中的“初花”茶入,这件艺术品的美感,在他眼中停留了不超过三秒,便被归入了“已完成项目道具”的分类中。
他展开那份用油布包裹的急报,阅读起来。报告来自大明宁波市舶司,内容简短,却信息量巨大。
——“倭寇再起,然其形制大异于前。有巨舰十数艘,统领者自号‘龙神’。非劫掠,乃设卡于宁波外海,拦截前往日本之商船,索要‘航路使用费’。所用之器械,含我朝火铳。其行事章法,颇有……颇有经略府‘航路管理局’之风。”
夏原吉在一旁看着,眉头紧锁:“大人,这简直是在公然挑衅!他们这是在……山寨我们?”
张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山寨?不,这叫学习和应用。”他将报告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人从我的课堂上毕业了,而且还想回来挑战老师。”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海图前,目光落在从宁波到日本平户、博多的航线上。那里,被人用红色的笔,画上了一道狰狞的封锁线。
“他们以为,学会了收过路费,就能开收费站了。却不知道,修路的人,是我。”
张伟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棋手发现有趣变招时的兴奋。
“沈炼。”
“在。”
“去查我们卖给日本的所有‘工业物资’的最终流向,特别是那些可以被用来改装船只和制造武器的废铁、硫磺和硝石。我要知道,过去半年,谁是最大的买家。”
“是。”沈炼的身影消失在阴影中。
“夏会计。”
“在。”
“核算一下,如果这条航线被封锁一个月,我们的损失是多少。然后,再给我拟一份‘武装护航服务’的预算案。”
“蓝玉。”
“末将在!”蓝玉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你不是一直想打仗吗?”张伟看他,“机会来了。去船坞,把你那几艘宝贝疙瘩开出来,准备出海。”
蓝玉大喜过望,正要领命,却被张伟下一句话浇了盆冷水。
“不过,不是去打架的。”张伟拿起那份倭寇的报告,玩味地笑了笑,“是去收编的。这么一支懂得‘商业模式创新’的队伍,直接打沉了太浪费。我要让他们知道,当山寨货遇到了正品,唯一的出路,就是被……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