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津丰久这个问题,问得好。
好就好在,他把所有人心里的那点嘀咕,那点纳闷,全给摆在了台面上。是啊,你张伟又是收购,又是重组,又是画大饼,又是耍大棒,把我们这些九州的大名耍得团团转。可你费这么大劲,在这儿给一个亡国之君搞什么加冕,图什么呢?总不能真是闲得没事干,搞行为艺术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岛津丰久身上,转到了张伟身上,又从张伟身上,转到了金字塔顶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夸乌特莫克。
夸乌特莫克也在看张伟。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从戴上王冠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他是一件商品,一件被贴上了“皇帝”标签的商品,在这场盛大的展销会上,等待着他的主人,向所有潜在的买家,阐述他的“商品价值”。
张伟环视全场,把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的就是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他来解释这件“商品”的“使用说明书”。
“他的股份?”张伟忽然笑了,他摇了摇头,走回高台,站到了夸乌特莫克的身边。他没有回答股份的问题,反而伸出手,轻轻地帮夸乌特莫克整理了一下王冠上那根冲天而起的格查尔鸟尾羽。
“各位,你们都搞错了一件事。”张伟的声音再次响彻广场,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们把陛下,当成了一件‘资产’,在计算他的成本,估算他的收益。这是商人的思维,没错。但你们的格局,太小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台下所有的大名,一字一句地说道:“夸乌特莫克陛下,他不是‘资产’。他是‘品牌’!”
“品牌?”大名们面面相觑,这个词,他们听过,株式会社的肥皂盒子上就印着。但用在一个人身上,还是个皇帝,他们就理解不了了。
“让我来给各位上一课。”张伟的嘴角勾起,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混合着传销大师和大学教授气质的笑容。“西班牙人凭什么占领新大陆?凭他们的船坚炮利?是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们最大的武器,是‘合法性’。他们说,那是教皇画给他们的地盘,是上帝赐予他们的牧场。他们是在传播主的福音。他们把自己塑造成了文明的使者,把阿兹特克人,描绘成了茹毛饮血、祭祀活人的野蛮人。”
“所以,他们不是在侵略,他们是在‘开化’。他们不是在屠杀,他们是在‘净化’。这就是‘品牌故事’的力量。一个好故事,能把强盗的行径,包装成上帝的旨意。”
张伟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而现在,我们有了另一个故事。”
他伸手指向夸乌特莫克。
“他,夸乌特莫克,阿兹特克帝国最后的‘特拉托阿尼’,神圣的君主。他的国家,曾有过辉煌的文明,宏伟的城市,数千万的子民。而西班牙人,是背信弃义的入侵者,是毁灭文明的刽子手。”
“我们,大明株式会社,不是去新大陆抢劫的。我们是去‘匡扶正义’的。我们不是去殖民的,我们是去帮助合法的君主,复国!是去解放被奴役的人民!我们是在用文明,去对抗野蛮!”
张伟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
“所以,你们现在明白了吗?夸乌特莫克陛下,他不是一股股份,他是一面旗帜!一面能让我们站在道德和法理制高点上的旗帜!他代表着一个失落的文明,代表着一片大陆的合法所有权!他就是我们未来最大的一笔投资——‘新大陆复国基金’的活广告!他的王冠,不是黄金和羽毛,那是一份足以让整个西班牙帝国都为之颤抖的‘招股说明书’!”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张伟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给震傻了。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门后不是什么小打小小闹的贸易,而是一场以大陆为赌注,以文明为旗号的豪赌!
岛津丰久呆呆地看着张伟,又看了看身旁的夸乌特莫克。他终于明白了。张伟根本不是在跟他们这些九州大名玩,他是在跟西班牙,跟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帝国掰手腕!而自己刚才那点小算盘,在这盘惊天大棋面前,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我加入。”岛津丰久的声音干涩,他单膝跪地,这一次,是心悦诚服。“萨摩岛津家,愿为株式会社效力。”
张伟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岛津副总裁,起来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闹剧,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收场了。九州的群雄,被一个叫“品牌”,一个叫“话语权”的东西,彻底摁得服服帖帖。
典礼结束后,喧嚣散去。张伟的临时宅邸里,李乘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张伟!你疯了!你真的疯了!”这位御史大人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复国?匡扶正义?你这是要跟西班牙全面开战!你知道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有多强大吗?你知道他们的陆军横扫整个欧罗巴吗?这事要是传回京城,别说你了,连我,连张阁老,都要被你拖下水!万劫不复!”
张伟悠闲地给自己沏了杯茶,吹了吹热气。“李大人,稍安勿躁。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我的这盘生意,也是。打不打,怎么打,什么时候打,那都是将来的事。眼下,故事讲出去了,旗子立起来了,这就够了。”
“够了?这怎么能够!”
“怎么不够?”张伟放下茶杯,看着他,“只要故事够响亮,就会有人信。只要有人信,就会有银子源源不断地投进来。只要有了银子,我就能造出比无敌舰队更多的船,比西班牙方阵更多的火枪。到时候,是我跟他们打,还是他们求着我不要打,可就说不准了。李大人,你得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正义,只有利益。谁的拳头大,谁的利益就能变成正义。”
李乘风被他这套歪理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指着张伟,你了半天,最终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而这场对话,一字不落地,被门外的一个人听见了。
夸乌特莫克。
他穿着那身华丽而滑稽的王袍,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一尊石像。
品牌、旗帜、活广告、招股说明书……这些词,他听不懂。但他听懂了另一句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正义,只有利益。”
原来,所谓的加冕,所谓的尊严,所谓的复国希望,都只是一场精心计算的生意。他不是盟友,他只是一个更有价值的工具。他的国仇家恨,他的民族血泪,在这盘大生意里,不过是增加“品牌故事”吸引力的一个注脚。
那滴在加冕时流下的,一半敬故国,一半敬自己的眼泪,此刻想来,是何等的讽刺。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乘风看到他,愣了一下。张伟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抬了抬眼皮,示意他坐。
夸乌特莫克没有坐。他走到张伟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极为沙哑的,混合着纳瓦特尔语和生硬汉语的腔调,慢慢地说道:
“我的城市,特诺奇蒂特兰,沉在湖底。我的神庙,被拆了石头,盖成了教堂。我的族人,男人在矿井里死去,女人在种植园里劳作。他们的孩子,说着西班牙语,信着别人的神,忘记了羽蛇神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上慢慢地割。
“你给了我一顶王冠,很好看。你给了我一个故事,很动听。你说要帮我复国。但是,张伟,你告诉我,你要复的,是哪个国?是我的阿兹特克,还是你图纸上的,那个叫‘新大陆复国基金’的国?”
张伟沉默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印第安皇帝面前,无法用商业逻辑来回答一个问题。因为对方问的,不是利益,是人心。是一个亡国之君,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的记忆,他的悲伤,他的根。
李乘风看着夸乌特莫克,看着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蛮王,此刻眼中燃烧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比仇恨更深沉的东西。
良久,张伟叹了口气。他站起身,走到夸乌特莫克面前,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完全消失了。
“我无法让死者复生,也无法让城市复原。我给不了你那个已经消失的阿兹特克。”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罕见的真诚。“但我能给你一样东西。一样你的敌人从你身上夺走,而我能帮你找回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夸乌特莫克问。
“复仇的力量。”张伟说,“故事是武器,名号是武器,银子,更是武器。我把这些武器都交给你。至于你是想用它来重建一个记忆里的故国,还是想用它来打造一个全新的未来,亦或是……只想让你的仇人血债血偿。那是你的选择。”
他盯着夸乌特莫克的眼睛。“你想当一本史书里悲情的注脚,还是想亲手来写下一章的腥风血雨?陛下,你来选。”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撞开,许显纯一身黑衣,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人!”他甚至顾不上行礼,急促地说道,“港口外,来了一艘船!不是日本人的船,船帆的样式……是西班牙人的盖伦帆船!他们打出了旗号,要求……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