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的秋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吹过临海禅院的院墙,却吹不散山门外那股肃杀之气。
三百名黑田家的武士,身着统一的黑色具足,头顶九曜纹的靠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像一排排沉默的黑色礁石,将禅院通往港口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人,正是黑田长政。他不到三十岁,面容继承了父亲黑田官兵卫的清瘦,但眼神却比他父亲更多了几分凌厉与急躁。
他本以为自己带兵前来,摆出如此阵仗,那个所谓的“大明株式会社张大人”就算不吓得屁滚尿流,也得客客气气地出门相迎。哪知道,派去的使者灰头土脸地回来,带回来的话,差点让他当场拔刀。
“公务繁忙?”
“东亚和平发展纲要?”
“咨询费?”
当听到最后,那个叫许显纯的煞神,面无表情地转述张伟的“私聊”时,黑田长政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爹……联合西班牙人?”
“……不良资产……打包清算?”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爹黑田官兵卫确实与西班牙的教士有所往来,也确实对德川家康的崛起心怀不满,甚至在关原合战时趁机在九州招兵买马,意图“问鼎天下”。这些都是藏在黑田家最深处的秘密,是连他都只敢在梦里想一想的“大逆不道”。
这个姓张的明国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人,站在了对方的刀刃之下。对方不仅知道他有什么,还知道他怕什么。
所谓的“单独一叙”,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哪里是来兴师问罪的,分明是来自投罗网的。
“少主……”身边的家臣看他脸色不对,低声询问。
黑田长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明白了,父亲信中那个“比魔鬼更可怕”的评价,绝非虚言。他今天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能看透人心的怪物。
“备礼。”黑田长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家臣一愣:“少主,备什么礼?”
“有什么,备什么!”黑田长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把船上那箱南蛮钟给我抬过来!还有我带来的那几柄上好太刀!快去!”
于是,在长崎港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出现了滑稽的一幕。
黑田家的武士,抬着一口沉重的西洋座钟和几箱财物,一步步走到禅院山门前。许显纯像个门神一样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既不开门,也不说话。直到黑田长政亲自上前,对着紧闭的院门,深深一躬。
“在下黑田长政,求见大明株式会社张大人。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权当……权当咨询费了。”
这话一出,他身后那三百武士的脸,齐刷刷地都绿了。
禅院内,张伟正端着一个望远镜,津津有味地看着门口发生的一切。
“啧啧,你看,李大人。”张伟把望远镜递给旁边已经麻木的李乘风,“这就叫‘市场教育’。有些人,你不拿鞭子抽他,他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付费知识’。你看这位黑田公子,多上道,比刚才那西班牙船长懂事多了。”
李乘风拿着望远镜,手都在抖。他看见了,黑田长政,九州豪强黑田家的继承人,竟然真的在门口低头了。他感觉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疯了。张伟不是在经商,他是在贩卖恐惧。
“开门吧。”张伟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让咱们的‘新投资者’进来。对了,别让他带太多人,带个翻译和副手就行。咱们这儿地方小,坐不下那么多人。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对许显纯说,“人多嘴杂,耽误我们谈正事。”
许显纯点头去了。
片刻后,山门吱呀一声打开。黑田长政在许显纯的“指引”下,带着一名家老,走进了这个决定他家族命运的院子。
当他踏入那间禅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见面的场景,或剑拔弩张,或故作高深。但他万万没想到,屋里是这么个光景。
一个脸色惨白、眼神怨毒的西班牙军官,一个须发皆白、神情紧张的葡萄牙老头,还有一个身穿奇特王袍、气质非人的“南蛮皇帝”。
这三拨人,泾渭分明地坐在一个明国官员的两侧,气氛诡异得像是某种邪教的献祭仪式。
而那个居于主位的明国官员,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黑田公子,请坐。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张伟指了指迪奥戈船长旁边空着的位置。
黑田长政的腿有点软。他不是傻子,屋里这几个人,他都认识。西班牙驻马尼拉舰队的军官,葡萄牙“黑船”的船长……这都是些什么人物?他们怎么会像犯人一样坐在这里?
还有那个南蛮皇帝,不就是前几天在长崎搞出天大动静的阿兹特克末代皇帝夸乌特莫克吗?
这些人,被张伟一个人,像捻珠子一样串在了一起。
黑田长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那个位置上坐下。他感觉自己不是来谈判的,是来上刑场的。
“好了,人差不多到齐了。”张伟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咱们的‘九州未来商业格局圆桌会议’,现在正式进入第二阶段。首先,欢迎新与会代表,黑田家的长政公子。”
他带头鼓了鼓掌,屋里却没人响应,只有他自己的掌声在空荡荡的禅房里回响,显得格外尴尬。
张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放下手。
“长政公子,想必你很好奇,我们正在谈什么,对吧?”张伟开门见山。
黑田长政点了点头,他确实好奇得要死。
“我们在谈一笔生意。”张伟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一笔关于……一个帝国的生意。”
他把莫拉莱斯刚才抛出的那个惊天秘密,用一种轻描淡写得如同谈论天气一样的口吻,复述了一遍。三十艘盖伦战舰,一万名西班牙精锐,目标,天津卫,北京城。
黑田长政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点“问鼎天下”的野心,在这帮疯子面前,是多么的可笑。人家玩的,是要直接掀翻大明的龙椅!
他爹,黑田官兵卫,竟然卷进了这么一桩足以让整个黑田家粉身碎骨的阴谋里!
“现在,莫拉莱斯船长的出价是,”张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面如死灰的西班牙人,“用这份情报,以及后续的所有合作,换取我们帮他,把葡萄牙人从东方的海面上彻底抹去。”
他又伸出另一根手指,指向抖得像筛糠的迪奥戈。
“而我呢,给了迪奥戈船长一个反向竞价的机会。只要他出的价钱,能超过‘抹去葡萄牙人’这个条件,我就可以把这份情报,卖给他。”
张伟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黑田长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新鲜的肥肉。
“现在,长政公子,你来了。这让我很为难啊。”张伟故作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因为你的父亲,黑田官兵卫阁下,是这个计划里‘日本内应’的重要一环。这让我手上这份情报的价值,又大大增加了。”
“你说,我是该把它卖给西班牙人,让你们黑田家跟着他们一起飞黄腾达,当然,也可能一起掉进深渊;还是把它卖给葡萄牙人,让他们拿着你爹的‘投名状’,去跟德川家康或者大明朝廷邀功呢?”
“又或者……”张伟拖长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把它,卖给你呢?黑田长政公子。”
黑田长政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卖给我?什么意思?
“你父亲的野心,就是你的野心吗?”张伟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你想不想,让这份能决定你家族命运的情报,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想不想,让你父亲的‘疯狂’,变成你自己的‘功绩’?”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黑田长政的声音干涩无比。
“很简单。”张伟的笑容灿烂得像个天使,“我要你,代表黑田家,也来参与这场拍卖。你的筹码,不是金银,也不是利润分成。”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的筹码,是你和你父亲的命。以及……黑田家在九州的所有力量。”
张伟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三个已经彻底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竞价者”。
“现在,三位,可以开始你们的最终报价了。记住,我只给一次机会。”他竖起一根手指,“价高者得。输家……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莫拉莱斯、迪奥戈、黑田长政,三个来自不同国家,怀着不同心思的人,此刻却都感受到了同一种情绪。
那是一种被魔鬼扼住咽喉的,无边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夸乌特莫克,却突然站了起来。他没有看那三个失魂落魄的人,而是走到了禅房中央,那尊被搬到偏殿的菩萨原本所在的位置。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用他那古老而沙哑的纳瓦特尔语,吟诵起了一段苍凉的祷文。
那祷文的内容,在场只有张伟能听懂大概。
那是在祭奠。
祭奠那些死在西班牙人剑下的族人,祭奠那些被焚毁的家园,祭奠那个……已经死去的,属于阿兹特克的神。
吟诵完毕,他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张伟,用生硬的汉语,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张,这场拍卖,我也想参加。我的筹码,是复仇。”
“我的要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西班牙船长莫拉莱斯,那眼神让后者如坠冰窟。
“……是他的神,在美洲大陆所有信徒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