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压抑的氛围中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小镇的警察终于姗姗来迟。
他们沉默而机械地抬走了墙根那具布满孔洞、死状诡异的尸体,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眼神如同其他镇民一样空洞,对乔斯达一行人投来的探究目光视若无睹。
尸体被抬走后,只留下地上一滩模糊的水渍和更深沉的死寂。
“好了,我们……”乔瑟夫刚想招呼大家再次离开,花京院却神色凝重地举起手委婉地打断了他。
“乔斯达先生,”花京院的声音压得很低,紫罗兰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虽然尸体被带走了,但这雾……太不寻常了。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如果真有替身使者潜伏,正是他下手的好机会。”
他顿了顿,看向每一个人,语气严肃:“今晚无论我们在哪里休息,都必须保持最高警惕。”
波鲁那雷夫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接话道:“话说回来,虽然还没遭到直接袭击,但这小镇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邪门劲儿,又是死人又是脓包脸的。”
梅戴安静地站在一旁,浓雾带来的潮湿和寒意让他觉得骨头缝都在发冷。
他下意识地微微蜷缩起手指抓着头巾,试图留住一丝暖意,目光则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位安静等待的老婆婆。
她站在雾中,如同一个凝固的剪影,耐心得好似早已知道他们会做出何种选择。
就在这时,那位老婆婆仿佛看透了他们的犹豫和不安,适时地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慈祥和蔼:“来吧,乔斯达先生,还有各位旅行者。那边就是我的旅馆了,我来带路,请跟我来吧。”
她说着,转过身,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沿着湿滑的石板路向前走去。
众人对视一眼,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保持着警惕,跟在她身后。
浓雾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翻滚,仿佛有生命般为他们让开一条短暂的小径,又迅速在他们身后合拢。
“虽然只是个乡野小镇的小旅馆,没什么名气,但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20多年前,拍电影的那个007,就曾经来我们这边取过景呢!”老婆婆一边走,一边用一种略带自豪的语气自然地向他们介绍起来,“还有那个着名的乐队,披头士的约翰·列侬,据说也来住过哦……”
“哦哦?!真的假的?!”单纯的波鲁那雷夫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暂时忘记了周围的诡异,显得有些激动,“这种小旅馆里居然还发生过这种事吗?太厉害了吧!”
老婆婆闻言,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依旧堆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语气轻松地话锋一转:“——完全没有那种事哦。”
“……”波鲁那雷夫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呵呵呵,”老婆婆似乎被他的反应逗乐了,继续往前走,“不过呢,它依旧是我引以为傲的好旅馆。虽然现在没什么客人住店,显得有些冷清,但房间都打扫得很干净。”
她仿佛家常闲聊般接着问道:“对了,各位晚餐是想吃鱼,还是吃肉呢?我好提前准备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承太郎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穿透雾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喂,老婆婆。”
老婆婆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立刻回头。
承太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的背影上:“你刚才,叫了‘乔斯达’。”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流动的雾气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承太郎继续追问,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为什么你会知道他的名字?”
老婆婆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下。她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才慢慢地、笑呵呵地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慈祥的表情,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在回忆:“哎呀呀,客人您可真是的,吓了我一跳。刚才那位先生不是叫过他的名字吗?”
说着,她非常自然地将手指向了还在为“约翰·列侬”事件发懵的波鲁那雷夫。
“欸?我吗?”波鲁那雷夫一副状况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然后挠了挠头,皱着眉头努力回想,“这么说来……好像确实叫过乔斯达先生的名字……?”
他的语气不太确定,毕竟刚才经历了不少惊悚场面,记忆有些混乱。
老婆婆好像抓住了波鲁那雷夫不确定的模样,笑容依旧,只是语气肯定地说道:“确实叫过呢。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记性可能不大好,但客人的名字我总会上心,一下子就都能记住的,这是真的啦,呵呵呵……”
梅戴静静地听着这番对话,眉头微微蹙起。
为什么要说谎?
还是说,她没说谎……?
对于声音和信息很敏感的梅戴一下子就能从记忆里调动出相关的内容。
简确实是叫过“乔斯达先生”没错,可那时候的他们分明才刚刚进入这个小镇、还没发现那个奇怪的尸体的时候。
简确实时常大声称呼“乔斯达先生”,在嘈杂或紧张的环境下被旁人听去也并不奇怪。
但这个老婆婆出现得太过巧合,语气也过于自然流畅,反而让他心底那丝疑虑挥之不去。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转头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承太郎和花京院。
花京院感受到梅戴专注的目光,微微侧头,与梅戴交换了一个眼神。
梅戴对他摇了摇头,轻轻蹙起的眉让花京院眨了眨眼,他笑了一下,接收到了梅戴的暗示。
承太郎的视线依旧充满警惕,显然,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并没有完全说服他,但他这时候没有追究,只是压了压帽檐,便不再言语。
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波鲁那雷夫注意到了老婆婆一直自然垂下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干净的白色绷带,于是问道:“老板娘,你的左手是怎么了?受伤了吗?”
老婆婆闻言,很自然地抬起左手,晃了晃:“这个吗?唉,是前几天不小心烧伤了。人上了年纪,手脚就不太利索,一不小心就把热水壶打翻了,烫了一下,不碍事的啦。”
“上年纪了?您说什么呢!我看您啊,精神这么好,看起来最多也就40岁左右嘛!”波鲁那雷夫这时候似乎为了缓解刚才的紧张气氛,又恢复了他那副轻快的模样,开玩笑地说道,“怎么样,等您手好了,要不要和我约个会呀?”
老婆婆自然没把波鲁那雷夫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她只是用手掩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哎呀呀,客人您可真会取笑我老人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紧张对峙从未发生过。
但梅戴注意到,承太郎帽檐下的眼神依旧冰冷且专注。
好像现在还不便打扰吧,但其实把信息传递出去就够了,告诉谁都一样。
梅戴想着。
他的同伴一直都十分可靠。
一行人并未在旅馆那看似普通的木制大门前过多停留。推开略显沉重的门扉,内部的景象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与外部饱经风霜的破旧感不同,旅馆内部的装潢带着一种陈旧却颇为用心的韵味。
深色的木质地板虽然有些磨损,但擦得干净;墙壁上挂着几幅带着漂亮花纹颇具异域风情的编织挂毯,颜色虽旧却对梅戴来说依旧鲜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木头、灰尘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复杂气味,不算难闻,但也谈不上清新。
乔瑟夫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前台、休息区和通往楼上的楼梯,简单评价了一句:“嗯……里面倒是还不错。”
前台登记的过程很简短。波鲁那雷夫率先拿起那支老旧的钢笔,在略显发黄的登记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带着他特有的乐观,对柜台后的老婆婆调侃道:“老板娘,我的签名可是和列侬一样值钱哦!毕竟是‘波鲁’嘛,你一定要好好保存才行!”
“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老婆婆只是笑眯眯地点头。
花京院接过笔,流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自然地将笔递给了身旁的梅戴。
梅戴轻声道谢,接过笔。指尖传来的冰凉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顿。他垂眸,在登记簿上工整地写下“medée de la mer”。
字迹十分漂亮流畅。
用笔写字的感觉十分熟悉,梅戴想到了自己之前在学校里写论文的生活了。
放下笔后,他下意识地轻轻搓了搓指尖。
站在他身后的承太郎一言不发地拿起柜台上的笔,快速地签下名字,随即放下,动作干脆利落。
老婆婆收起登记簿,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仿佛焊上去的慈祥笑容:“那么,请跟我来,房间在三楼。”她说着,拄着拐杖,引着他们走上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
三楼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空气似乎也更加凝滞,那股复杂的陈旧气味在这里愈发明显。
老婆婆将他们引到几个房间门口,递过钥匙,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一进入房间,梅戴并没有立刻坐下休息。
他快速仔细地扫视了整个房间。
简单的木质家具、铺着干净但图案古旧的床单的床、一扇对着外面浓雾弥漫街道的窗户。
房间看起来普通,甚至算得上整洁,但那种无处不在的陈旧感和窗外死寂的白雾,让人无法感到丝毫放松。
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妥。
他轻轻关上门,但没有立刻反锁,而是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确认走廊一片寂静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门锁落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很奇怪……外面的氛围那么诡异,但这家旅店内却十分安静。
在隔绝了屋外的风声和雾气,梅戴第一时间就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这一整栋突兀的旅店。
但又是一点异样也没有察觉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今天一整天真是糟透了。
这让他有些懊恼。
梅戴放弃了检查,反正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他刚在硬木椅子上坐下没多久,试图让疲惫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稍作喘息,这时候却好像捕捉到了楼下传来的细微动静。
脚步声,但并非同伴的脚步声——他知道乔瑟夫和承太郎在隔壁房间,波鲁那雷夫和花京院似乎也在休息——更何况那声音明显是马靴才能发出来的声音。
这是一道陌生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正从旅馆门口走进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梅戴轻手轻脚地悄移动到房门口,摘下了浅灰色头巾,把浅蓝色的发丝拢到了耳朵后面去,没有了遮挡,大厅里的声音隐隐透过两层地板钻了进来。
紧接着,梅戴熟悉地听到了除了他们一行五人以及那位老婆婆之外的第七个人的呼吸声。
虽然微弱,但绝对存在。
他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一侧耳朵贴近门板的缝隙,屏息凝神,深蓝色的眼睛盯着地板的纹路。
大概是从乔瑟夫他们房间传来的,隔壁隐约传来拍打老旧电视机的闷响和有些刺耳的雪花噪音,这干扰让梅戴蹙了蹙眉。
但他没有选择开门查看,而是更加专注地过滤着杂音。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飘了上来。
是老婆婆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
“……荷尔·荷斯……”
梅戴的心跳微微加速。
“荷尔·荷斯”……?
是谁来着。
梅戴快速在记忆中搜索,但一时无法精准定位,他有些确切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努力地想听清更多,但三楼的房间距离一楼前台还是太远了,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只隐约捕捉到“刚刚才来”“小镇”之类的只言片语。
刚刚才来?是指那个新来的人吗?他是旅客?
梅戴心中疑窦丛生。
他慢慢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耳朵更紧地贴向门缝,几乎屏住了呼吸。
“……恩雅婆婆……”那个男声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
“恩雅……”
梅戴立刻记下了这个名字,是个女性的名字。
似乎就是那位旅馆老板娘?
紧接着,似乎是一句更关键的话,但声音突然压低,梅戴只听到了模糊的前半段:“亲自……什么?”
他下意识地将整个耳朵都压在了门上,试图捕捉那丢失的关键词。
然而,下一秒传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低语,而是恩雅婆婆突然爆发出的、压抑的哭声,以及一阵略显混乱的脚步声和桌椅摩擦声!
梅戴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向后一缩。楼下的声响很快又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仿佛刚才的骚动只是他的幻觉。
这个新来的人和婆婆认识……那就说明来人并不是来住宿的。那哭声……是恐惧?不,不太对。
梅戴的心沉了下去。
莫名的直觉告诉他,来人大概率不是旅客也非寻常的小镇居民。
强烈的危机感促使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尤其是承太郎和乔斯达先生。
梅戴在确定了不能再听到什么后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且起身过猛,眼前微微发黑,身体晃了一下。
他顾不上这些,伸手就要去拉门把手——
就在此时,房门却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
“哇!”梅戴完全没料到门外有人,失去重心的他一个踉跄就向前栽去。
幸好门外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梅戴在空中慌乱挥舞的手臂,帮他稳住了身形。
“喂!梅戴?你没事吧?” 波鲁那雷夫惊讶地看着差点摔个跟头的梅戴,又疑惑地瞅了瞅他刚才蹲着的位置,“你不待在房间里休息,蹲在门旁边干什么呢?练平衡力吗?”
梅戴惊魂未定,呼吸有些急促。
他看到是波鲁那雷夫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急切并未减少。
他顾不上解释自己古怪的姿势,语速略快地低声说道:“简,我……我有急事要和乔斯达先生说,是很要紧的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望向楼梯方向,似乎想立刻下楼。
“我得先去找乔斯达先生。你找别人帮忙先——”
说完,他甚至有些敷衍地对波鲁那雷夫点了下头,就侧身从他旁边绕过,脚步匆匆地朝着隔壁承太郎和乔瑟夫的房间走去,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
“啊?” 波鲁那雷夫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看着梅戴匆忙离开的背影,完全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梅戴?到底怎么回事啊?说清楚再走啊……”
他挠了挠他那头精心打理的银发,困惑地眨了眨眼。
突然,波鲁那雷夫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我明白了!”
他自以为想通了关键,自信满满地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梅戴这家伙,原来也是憋不住了啊!肯定是和我一样,急着想去找厕所在哪里吧。哈哈,真是的。”
他为自己的推理感到十分满意,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而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心情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