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达比对于梅戴选择骰宝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感到有趣,他挑了挑眉,对着吧台方向打了个响指。
那个之前被承太郎吓跑的服务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战战兢兢地拿着一个黑色的骰盅和三颗标准的白色象牙骰子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牌桌上,然后立刻像躲瘟疫一样迅速退开。
“请吧,”达比对着骰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假笑,“检查一下?免得又说我这赌场老板不公道。”他特意强调了“赌场老板”这个词,带着讽刺。
梅戴没有客气。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首先拿起了那个黑色的骰盅,盅体是硬质木的,内部光滑,没有任何明显的瑕疵或暗格,梅戴轻轻敲击了几下,倾听回声,又仔细检查了盅盖的边缘和合扣处。
然后,梅戴放下骰盅,将注意力转向那三颗骰子。
他极其耐心地,一颗一颗地拿起骰子,动作很慢,指尖细腻地摩挲过骰子的每一个面,每一个角,感受着它们的重量、质地和平衡性,仿佛不是在检查赌具,而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科学实验。
他甚至将骰子举到眼前,借助光线观察上面的点数凹痕是否均匀,是否有被填充或磨损的痕迹。
他到底在干什么?
阿布德尔看得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出声干扰。
承太郎则沉默地站在梅戴侧后方,帽檐下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仅盯着梅戴手中的骰子,更严密监视着达比的一切细微动作,防止他趁检查的时候做任何手脚。
他能感觉到,梅戴并非只是在单纯检查,似乎还在……熟悉着什么。
达比看着梅戴这过于仔细的检查,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但更多的是不屑。
“规则很简单,”达比等梅戴检查完毕,开口说道,语速很快,带着职业性的流畅,“三个骰子,放入骰盅。你我轮流摇盅,落盅后,各自在纸上写下你认为盅内三颗骰子朝上的点数之和。谁写的数字最接近真实的点数,谁就赢那一轮。如果一样接近,则算平局,继续下一轮。如何?”
梅戴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他将三颗骰子放入骰盅,盖好盖子,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第一局,由你先摇吧,达比先生。”
达比嗤笑一声,似乎觉得谁先谁后都无所谓。他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手指灵活的手,接过了骰盅。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达比的手腕猛地一动。
黑色的骰盅在他手中像是活了过来,达比没有像普通人那样上下摇晃,而是以一种极其花哨、近乎炫技的方式舞动起来。
骰盅时而高高抛起,在空中急速旋转,又稳稳落回他掌心;时而紧贴桌面飞速滑行,盅内骰子碰撞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噼啪”声;时而又在他指间穿梭环绕,动作流畅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不仅仅是在摇骰,更是一场视觉和听觉的表演,旨在给对手施加巨大的心理压力,干扰对方的判断力。
骰子撞击骰盅内壁的声音急促、混乱、毫无规律可言。
然而,梅戴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既没有露出紧张的神色,也没有试图去追踪那变幻莫测的骰盅轨迹。
梅戴只是缓缓垂下了眼睫,所有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一片混乱的撞击声中。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耳廓似乎也随着声音的细微变化而有极其微小的调整。
失去了声波过滤器的辅助,骰子碰撞骰盅的声音异常清晰,但周围环境的杂音也变得更加纷扰,但他似乎正努力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骰子碰撞产生的、最原始的声音信息里。
他在听!他试图通过声音来分辨?
阿布德尔和承太郎瞬间明白了梅戴的意图。
可……这能行吗?
达比也注意到了梅戴闭眼的动作,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加浓重的嘲讽。
装神弄鬼。
他的动作越发狂放,骰盅舞动得几乎出现残影。
终于,在长达近一分钟令人窒息的炫技摇晃后,达比手腕猛地一沉。
啪!
一声清脆利落的响声。
黑色的骰盅被他稳稳地、重重地扣在了绿色的牌桌正中央,所有的声音在刹那间戛然而止。
骰盅之内,三颗骰子的命运已然决定,但它们究竟显示为何点数,无人知晓。
达比松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依旧闭着眼睛、还在回味刚才声音的梅戴,嘴角勾起必胜的笑容:“该你了,蓝头发的先生。写下你的答案吧。”
达比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起服务生早已备好的便签和笔,唰唰写下了一个数字,然后将纸条反面扣在桌上,推向前方。
梅戴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蓝色的眼眸如同不起波澜的湖面,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同样拿起笔,在另一张便签上写下了一个数字,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也将纸条反面扣下。
“开吧?”达比挑眉,语气轻佻,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梅戴微微颔首。
服务生在达比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骰盅。
三颗白色的骰子静静地躺在黑色的骰盅底座上。
点数赫然是:四点,五点,五点。
总和:十四点。
达比哈哈一笑,翻开了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数字:15。
仅仅只差一点,堪称极其接近。
而当服务生颤抖着手翻开梅戴的纸条时,阿布德尔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上面写着的数字竟然是:3!
与真实点数相差了整整十一点,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猜测。
“第一局,看来是我拿下了呢。”达比得意地笑着,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毫不留情地嘲讽着梅戴刚才闭眼的举动,姿态放松无比,“承让了,蓝头发的先生。你的‘听声辨位’……好像不太灵光啊?”
“梅戴!”阿布德尔再也忍不住了,他急步上前,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解,甚至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拦梅戴,阻止他继续进行这看似毫无胜算的赌局,“这太危险了!你根本不可能赢得了他!我们还是……”
“阿布德尔。”承太郎低沉的声音响起,同时,一只坚实的手臂拦在了阿布德尔身前。
阿布德尔焦急地看向承太郎:“承太郎!你也看到了!这差距太大……他分明就是在戏耍我们!再赌下去梅戴也会……”
承太郎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梅戴的背影。
他看到了梅戴写下“3”时那没有丝毫犹豫的沉稳,看到了他此刻依旧挺直的脊背和那过分平静的侧脸。
这家伙不是会胡乱做事的人。
他明明检查骰子检查得那么仔细,闭眼听了那么久……
写出“3”……绝对有他的理由。
是在试探什么吗?还是……
承太郎的思维飞速运转,尽管他也无法理解梅戴为何会写出一个如此离谱的数字,但他选择相信同伴的判断力,尤其是在梅戴最擅长的领域。
他打断了阿布德尔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他继续。”
“可是承太郎!”阿布德尔难以置信。
“我说了,让他继续。”承太郎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目光锐利地看向阿布德尔,“相信他。”
阿布德尔看着承太郎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坐在赌桌前、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的梅戴,最终咬了咬牙,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恐慌和疑虑,沉重地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
但他紧握的双拳和紧绷的身体,无不显示着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达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内部的这场小小争执,鼓了鼓掌:“真是感人的信任啊。那么,蓝头发的先生,还要继续吗?还是说,你也想像你的同伴一样,明智地选择认输?”他晃了晃手中那枚代表着乔瑟夫灵魂的红色筹码。
梅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嘲讽,他只是轻轻抬起眼,看向达比,深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失败的懊恼或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当然继续。”
“轮到我来摇骰了,达比先生。”
第二局开始。这一次,轮到梅戴摇盅。他伸出那双更适合握笔的手,十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接过了黑色的骰盅。
梅戴的动作没有达比那般花哨炫目,甚至显得有些生涩和谨慎,只是最标准的上下来回摇晃,骰子在盅内碰撞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咔啦咔啦”声。
然而,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梅戴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在骰盅本身,而是……穿透了它,落在了对面达比的脸上。
他的脑袋微微侧向达比的方向,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聆听——并非骰子的声音,而是达比这个人本身。
阿布德尔的心再次揪紧,他还是有些无法理解梅戴的策略。
不听骰子,反而看着达比?
承太郎的眉头也微微蹙起,但他依旧保持着极致的观察。
声音……和上一局不一样。
梅戴摇盅的节奏和力度和达比完全不一样,骰子碰撞的声音频率似乎更为统一……他是能控制骰子的旋转吗?
还是单纯没有摇骰技术?
承太郎更相信是第二个理由。
达比看着梅戴那“业余”的摇盅手法和专注盯着自己的奇怪行为,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梅戴摇了十几下后,同样利落地将骰盅扣在桌面上。
“好了,达比先生。”梅戴的声音依旧平静。
达比嗤笑一声,似乎懒得过多思考。
他再次拿起笔,几乎是凭借直觉和多年的经验,迅速写下了一个数字,扣在桌上,他的动作流畅自信,好像结果早已注定。
轮到梅戴写下数字。
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刻动笔。
他微微垂着眼睑,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
梅戴的全部感官似乎都张开着,捕捉着达比哪怕最细微的呼吸变化、肌肉紧绷的程度、甚至空气中那无形的信心波动。
梅戴提起笔,在纸条上写下了一个数字,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双方亮出纸条。
达比写的数字是:12。
梅戴写的数字是:11。
服务生揭开骰盅。
骰子点数:四点,四点,三点。
总和:十一点。
梅戴的数字“11”完全命中,而达比的“12”,仅差一点。
达比脸上的笑容僵住,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猛地看向梅戴,“你……”
中了?
阿布德尔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竟然直接猜中了,这……这怎么可能?梅戴刚才明明没怎么认真听骰子的声音吧。
承太郎的眼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他瞬间明白了梅戴的策略。
原来如此……
第一局,他根本不是在猜点数,他是在彻底熟悉那三颗特定骰子在不同状态下的所有声音特性,同时,他更是在听达比——听达比在摇骰、下注时那种自信、掌控一切的状态下,会产生的、连其本人都未必察觉的细微“声音”——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而这一局,梅戴自己摇骰,他用刻意控制的、相对稳定单一的摇法,减少了骰子的不确定性。
然后,他放弃了听骰子本身那已经被他掌握的声音,转而将全部感知力,聚焦在了达比写下数字前那一瞬间的心理活动上。
他在“听”达比的判断。
聆听对方基于经验和直觉产生的、那个“最可能答案”的思维之声。
所以梅戴才可以写出紧紧贴着达比答案、却更精准的数字。
这不是运气,这是基于超凡感知力和冷静分析后,针对对手心理的精准狙击……
“看来……”梅戴缓缓抬起眼,深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席位达比有些失态的脸,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忽视的力量,“我的运气,似乎回来了一点呢,先生。”
达比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副游刃有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死死盯着梅戴,眼神变得锐利而阴沉,仿佛要将这个蓝发的青年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哼……有意思。”达比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被挑衅后的冷意,“看来我确实小看你了。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锁着乔瑟夫灵魂的红色筹码,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的对手。
“——才刚刚开始呢。轮到我了。”
第三局,达比再次接过了骰盅。
这一次,他脸上那职业性的假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凝重,他没有再使用那些华而不实的炫技动作,而是以一种异常稳定、甚至堪称教科书般标准的手法握住了骰盅。
手腕发力,骰盅平稳而起。
咔啦……咔啦……咔啦……
骰子在盅内碰撞的声音变得规律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狂乱无序,但速度却更快,力道更沉,彰显出摇骰者高度集中的控制力。
梅戴依旧垂着眼睫,他的指尖轻轻抵在太阳穴附近,左耳内部的杂音因为他的极度专注而暂时退却。
他听到了骰子与象牙骰子与木质盅壁碰撞、彼此撞击的清脆声响,它们在高速旋转中发出不同频率的震动。
得益于第一局的“熟悉”,梅戴的大脑飞速处理着这些声音信息,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骰子旋转的轨迹和可能的面。
然而,就在达比摇骭的动作行将结束,手腕准备下压扣盅的前一刹那,梅戴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骰子碰撞声完全掩盖的异响。
那不是骰子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带着某种金属机簧韧性的、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达比握着骰盅的那只手的手腕部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来自骰盅的底座或他袖口的遮掩之下。
这声音太轻微、太短暂、太反常了……与其说是听觉捕捉到的,不如说是一种基于超凡感知力的、对异常振动的直觉预警。
这是什么?
机关?他果然出千了?!
梅戴的心猛地一沉。
但糟糕的是,这声音的特性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过于细微且转瞬即逝,他根本无法凭此判断出这机关的具体作用原理——
是改变了骰盅内的环境?
还是直接操控了某颗骰子?
亦或是别的什么?
不过也没有时间深思了。
就在那声异响落下的瞬间,达比的手腕猛地一沉。
啪!
骰盅被重重扣在桌面上,声响比前两次更加沉闷有力,将所有秘密都彻底封锁在了那黑色的穹顶之下。
桌面的轻微震动透过空气传来,梅戴甚至能感觉到那一声叩击所带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变化。
世界的声音在骰盅落定的瞬间再次被掐断。
达比松开手,嘴角重新勾起一丝弧度,但那笑容里已没有了之前的轻松,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似乎确信,刚才那个小动作只有梅戴一个人能够察觉。
“该你了。”达比的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写下你的答案吧,蓝头发的先生。让我再看看你的‘运气’。”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梅戴,等待着。
梅戴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那声诡异的“咔哒”声如同一个不祥的音符,顽固地回响在他的听觉记忆里,干扰着他之前凭借声音构建起来的点数模型。
机关已经启动,盅内的世界恐怕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概率游戏。
他之前所“听”到骰子运动轨迹和可能点数,可能已经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篡改了。
怎么办?
依赖对达比心理的判断?
但上一局自己正是利用这一点赢的,达比这种老千怎么可能在出千成功后,心理还会流露出真实的点数信息?
他此刻必然是极度自信和隐藏的。
依赖之前熟悉的骰子声音规律吗?但机关可能已改变了骰子状态,声音规律或许已然失效。
梅戴的指尖微微发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
一定还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