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翌日清晨,金纱般的阳光透过窗帘未合拢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潜入东方家,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明亮跃动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起舞。
院子里,东方朋子正蹲在阳台旁那个略显陈旧的小储物柜前,眉头紧锁,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
她似乎是在寻找某样特定的园艺工具,双手在柜子里层叠的杂物中仔细翻找着,不时拿起一截旧水管、一包未拆封的花种,或是几件沾着干涸泥土的小工具,但都不是她想要的。
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显然搜寻并不顺利,那份晨起的闲适心情也蒙上了一丝焦躁。
就在这时,屋子里的电话铃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清脆而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仗助——!”朋子有些不耐烦地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朝着屋内提高声音喊道,“电话响了!别装没听见,快去接一下!”
“来了来了——这就来!”仗助略带慵懒和睡意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伴随着一阵略显急促、咚咚作响的下楼声。
他今天因为要上学,起得比平时稍早一些,身上已经换好了整齐的葡萄丘高中校服,只是那头标志性的飞机头似乎还没来得及精心打理,比起往日完美定型的状态显得略微有些蓬松和随意,反倒增添了几分少年人晨起时特有的柔和。
他趿拉着室内拖鞋,啪嗒啪嗒地小跑进客厅,伸手抓起了正在持续作响的电话听筒,凑到耳边:“喂喂,这里是东方家。”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清朗的嗓音,如同清晨拂过林梢的微风,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韵律和节奏:“晨安,仗助。我是德拉梅尔。”
“啊,德拉梅尔先生。早上好!”仗助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变得清亮而充满活力,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了笑容,“您还好吗?昨天后来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梅戴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昨日的惊险并未在他身上留下过多阴霾,“倒是你,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被朋子女士责备太久吧?”
“嘿嘿,还好啦。”仗助用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他那头尚未精心雕琢、显得有些毛茸茸的头发,语气带着点被看穿的小小尴尬,但更多的是被轻轻放过的庆幸,“老妈是念叨了我几句,不过看我认错态度良好,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梅戴适时地切入正题,语气稍稍正式了一些:“仗助,承太郎有些事情,想借着这个机会和你谈谈。”
仗助立刻明白了这通电话更深层的目的,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握着听筒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应道:“好,我明白了,您让他听电话吧。”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听筒里隐约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交替。
这短暂的间隙完成了无声的交接,随后,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平稳,带着独特的磁性,取代了梅戴那份如水流般的温和:“是我。”
是承太郎。
他的语气听起来比昨天在公寓楼前对峙时平和了许多,至少没有了那种隐含怒气的、近乎质询的压迫感,更像是一种就事论事的冷静沟通。
“昨天情况混乱,没办法好好谈,”承太郎的声音清晰而直接地传来,没有多余的寒暄,“本来计划和你,还有梅戴一起,详细聊聊关于昨天出现的那个‘东西’的事情。”
听到承太郎主动、坦率地提起这个话题,并且是用这样相对正常的口吻,仗助心里那点因为昨天被当面教训、被质疑“不成熟”而产生的小小芥蒂和别扭,此刻也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般,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更加专注,握着听筒的手也稍稍用力,语气褪去了之前的随意,带上了一丝严肃:“关于这个嘛……其实,正好。”他顺势接话,声音里透着认真,“我这边,也有些事情觉得应该和你们两个说一下。”
他话锋一顿,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卫生间的窗户。
透过玻璃,能看到母亲朋子还在院子里,背对着屋子,似乎仍在那个小柜子前翻找着什么,身影显得有些焦躁。
他下意识地将声音压低了些,几乎是带着点秘密接头的意味问道:“承太郎先生,你现在人在哪里?”
“梅戴家。”承太郎的回答依旧是他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解释。然而,他那敏锐的洞察力立刻捕捉到了仗助问话中潜藏的一丝不寻常,几乎是立刻反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得知承太郎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德拉梅尔先生家,仗助不自觉地挑了挑眉,这个动作里带着点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骤然放松的感觉。
一股莫名的安心感悄然蔓延开来。
虽然理智上很清楚,让承太郎这个气场强大、关系复杂的“外甥”和自己那位在某些时候会爆发出惊人能量的老妈碰面,极有可能会引发一些他完全无法预测和控制的“灾难性”场面。
不过在此刻,清晰地意识到两个还挺靠谱的成年人都在附近,如同一个沉甸甸的、无比可靠的定心丸,让他内心深处对于那个隐匿在下水道中、充满未知恶意蓝色替身可能带来的威胁,所产生的紧张和不安,顿时缓解了不少。
知道强大的援手近在咫尺,使得仗助原本有些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一些。
仗助回道“没什么大事”之后,便将自己昨天与那个蓝色替身遭遇的经过,事无巨细地向电话那头的承太郎描述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拿着无线电话听筒,脚步不自觉地溜达进了卫生间。
“它就是从那个抢匪嘴里,‘啵’的一下钻出来的,像水一样,颜色很浅,还会说话……”仗助叙述着,空着的那只手习惯性地抓起了洗漱台上的梳子,身体自然而然地转向镜子,开始对着镜中的自己,精心打理起他那标志性的飞机头。
他微微侧着头,用梳子仔细地梳理着鬓角,同时继续对着话筒说道:“所以啊,根据我的观察,那个蓝色的替身似乎只是附在那个抢匪的身上,也就是进入他的身体里面操控他,并没有直接攻击我。它跑得倒是挺快,一溜烟就钻下水道没影了。”
与此同时,在梅戴的公寓里。
承太郎坐在餐桌旁,听着听筒里仗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略显跳跃的叙述,目光却落在对面正在用刀叉细致地切割着盘中荷包蛋的梅戴身上。
晨光透过窗户,为梅戴浅蓝色的发丝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承太郎端起手边那杯温热的牛奶,抿了一口,醇厚的口感稍稍舒缓了清晨的严肃气氛。
他对着话筒,声音平稳地插入仗助的叙述,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安杰罗有在那附近出现吗?”他稍作停顿,给出了更明确的提示,“就是昨天我给你看的那张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他说话时,视线依旧停留在梅戴身上,注意到梅戴切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凝滞显示他也正在专注地聆听着通话内容。
电话那头,仗助的声音几乎没有迟疑,伴随着隐约的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传来:“没,没看见他。当时现场除了那个被附身的抢匪、警察、我和德拉梅尔先生他们,没看到有其他可疑的人在场,更别说照片上那个一脸凶相的家伙了。”
仗助这边,他一边回答着,手里的梳子却也没停。
可恶……发型一直搞不定耶。
或许是因为只能单手操作,限制了他发挥,那精心打理的飞机头总有一两缕不听话的发丝无法达到他心目中的完美弧度,让他对着镜子微微蹙起了眉头,手下不停地反复调整着,显得有些执着,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自己外表在意的小小烦恼。
电话的严肃内容和整理发型的日常举动,在他身上奇妙地并行不悖。
承太郎低沉而严肃的声音继续从听筒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沉的分量:“听好,虽然那个替身本身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力量并不算强,但它显然具备远距离操控的特性。这是一种能够用某些未知方法侵入并寄宿于人体内的替身,非常棘手……总之,等会儿我就出发去你家。”
“现在吗?!”仗助惊诧地反问,手里的梳子啪嗒一声掉在洗漱台上,他也顾不上去捡了。
显然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承太郎那边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呼吸掩盖的叹息,伴随着细微的餐具移动声,他正在快速结束用餐并计算着时间:“等吃完早饭,应该大概六分钟以后吧……在我抵达之前,你记住,”然后承太郎的语气骤然变得有些冷硬,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别吃任何东西,也别喝任何水。水龙头里的水就不用说了,绝对不要碰,可能存在渗透风险。另外,为了安全起见,也别去浴室或者厕所,那些管道系统同样是潜在的入侵途径。听到了吗?”
这接连而来、细致到近乎严苛的警告,让仗助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最关键、也是最棘手的问题,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像是被拉满了的弓弦,急忙对着话筒说道,语速快得几乎要打结:“请、请等一下!是这样的……我还没跟我老妈说过你的事!”仗助的声音里充满了明显的急切和深深的担忧,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我老妈虽然个性很强悍,但她、她心里好像还一直爱着那个乔瑟夫·乔斯达,甚至于有时候一个人想起来,都会伤心得掉眼泪……你的长相……她一看就会知道了。这、这突然见面,我怕……”
虽然没说完,但仗助几乎能预见到那混乱且令人心碎的场面了。
承太郎听着仗助有些语无伦次、却情真意切地诉说着家庭的隐忧,刚想开口回应,或许是想给出一个更稳妥的方案,然而,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话筒另外一头,仗助那边传来一阵突兀的骚动声——首先是“哐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陶瓷或玻璃制品被打翻在地,紧接着是仗助骤然拔高的、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的抽气声,短促而尖锐。
承太郎的眉头立刻紧紧锁住,形成一道深刻的刻痕,他沉声追问,语气中的冷静被一丝紧迫取代:“怎么了?”
坐在承太郎对面的梅戴,原本一直安静地聆听着两人的对话,握着刀叉的手指却在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些许白色。
当听到承太郎突然转变的、带着明显追问意味的语气和那句陡然严厉的问话时,他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警觉。
他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金属与瓷盘接触发出一声脆响,在突然凝滞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电话那头,仗助的声音传来,那声音里带着目睹超常景象的震惊,却又诡异地强行压制着,透出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糟糕,来不及了。我刚刚看到它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那个蓝色的东西……它顺着我妈刚煮好、倒进杯子里的咖啡钻进去,跑进我老妈的身体里了。”
紧接着,承太郎就听到听筒里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磕碰声响,似乎是仗助情急之下把电话听筒胡乱地扔在了某个平台或桌子上,撞击声刺耳,然后是一阵快速远去的、咚咚的脚步声。
“喂!仗助……仗助!”承太郎对着话筒快速喊了两声,声音不由得提高,带着明显的催促和警告意味。
但电话那头,除了隐约传来的、模糊的家具撞击声之外,就再没有任何清晰的回应了。
承太郎的眉头彻底拧紧,额角甚至有青筋隐隐跳动。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动作迅猛得带起了风声,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牛奶杯,直接将其咚地一声搁在桌上,乳白色的液体剧烈晃动,险些溅出。
承太郎几步就跨到了同样已经迅速站起身、脸上写满了凝重与担忧的梅戴身边,不由分说地将手中仍然处于通话状态的电话听筒塞进梅戴微凉的手里,语速极快地嘱咐道,声音低沉而紧迫:“那边情况有变,很紧急,我必须立刻过去看看。”
梅戴下意识地接稳电话,另一只手却几乎同时伸出,抓住了承太郎结实的小臂,深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决然:“我也要一起去……”
“你留在这里,保证通讯畅通,”承太郎打断了他,语气坚决,带着不容任何反驳的力度,他深邃的目光快速扫过梅戴依旧略显苍白的脸颊和微微起伏的胸口,“仗助那边情况不明,他可能需要支援,也可能随时会试图联系这边。这里需要一个人接应。保持联络,等我消息。”
话音未落,他已经坚定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玄关,背影如同一支离弦的箭。
梅戴只看到他一手利落地从衣帽架上捞起那件白色的长风衣,甚至来不及好好穿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另一只手已经“咔哒”一声拧开了门锁,猛地拉开了房门。
清晨的光线涌入,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随即身影一闪便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门板在惯性作用下缓缓合拢的轻微响动,以及一句消散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公寓空气中的、带着承诺意味的话语:“我很快就回来。”
就在梅戴紧握着听筒,因担忧而有些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等待了大概感觉无比漫长的半分钟之后,那一直传来杂乱噪音的听筒里,忽然清晰地传出了仗助平静的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成功的振奋:“喂……是承太郎先生吗?我抓到他的替身了。现在要怎么办啊,这家伙……滑不溜秋的。”
梅戴听到仗助的声音先是一惊,随即立刻回应,声音透过话筒传递过去:“仗助,是我,德拉梅尔。承太郎……他已经赶过去了。”
“啊——?!”听筒里立刻爆发出仗助一声夸张的、近乎绝望的怪叫,“他怎么就过来了?!我明明都说了还没准备好啊——完了完了!他说大概五分钟,不对,以他那非人的脚力来计算的话,跑到我家恐怕连两分钟都不用吧!这下真的糟了!”
想象着仗助在电话那头抓狂的样子,梅戴几乎能看见他抱着脑袋团团转的场景。
他不得不先安抚这个显然开始慌乱的少年:“仗助你先冷静一些……”梅戴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你现在成功抓住了那个替身,总归不是坏事。这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主动权。但是务必小心,替身的能力千奇百怪,既然捉到了,就千万不能大意,想办法暂时限制它的行动,至少确保它一直在你的视线范围之内,不要让它有机会再逃脱或者伤害到朋子女士。承太郎马上就到,在他抵达之前先稳住局面……”
“我知道了,知道了!” 仗助在电话那头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声音依旧带着焦急,但似乎稍微找回了一点方向,“我会看住这玩意儿的!但是、但是老妈她——”他的声音压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苦恼和抓耳挠腮的纠结,“得想个办法,在承太郎先生杀到之前,让老妈能自己出门去才行啊……不然这见面……”
年仅16岁的高中生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能自然又不引起怀疑地让母亲立刻离开家,哪怕只是暂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