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烤香料、番茄和罗勒的温暖香气迎面扑来。
餐厅内部比从外面看更加精致,米白色的墙壁,绿色的实木地板,每张桌子上都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放着闪亮的银质餐具和琉璃高脚杯,桌面的中间还竖着一根造型漂亮的白色蜡烛和一小瓶新鲜的雏菊。
柔和的灯光营造出舒适的氛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餐厅的选址过于奇特,临近午间餐点的时间里,餐厅内依旧一个人也没有,环境确实如仗助所说,安静而雅致。
他们刚走进来,一位身材高挑、气质沉稳的男子便从餐厅后厨房的方向迎了上来。
他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穿着熨帖得一尘不染的白色厨师服和围裙,面容和善,眼神专注而温和。
“欢迎光临。”男子微笑着向仗助点头致意,他的日语带着一点意大利口音,但非常清晰流畅。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梅戴,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欣赏,显然被梅戴独特的气质和外貌所吸引。
“这位是梅戴·德拉梅尔,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仗助连忙给彼此介绍道,“德拉梅尔先生,这位就是这家餐厅的店主兼主厨,托尼欧。”
“我叫托尼欧·托拉沙迪。请叫我托尼欧就好了。”托尼欧露出了然的神情,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他微微欠身,用带着意大利式热情的语调说道,“很荣幸认识您,欢迎来到我的小店。”
“我的名字是梅戴·德拉梅尔。”梅戴瞟了一眼仗助,随后也礼貌地微微笑着回应道,“幸会,托尼欧主厨。”
托尼欧亲自引导他们来到一张靠窗、光线良好的桌子旁,他极为绅士地为梅戴拉开椅子,动作优雅而自然。
不过就在托尼欧也想给仗助拉开椅子的时候被他挥手拒绝,然后自己利落地坐下了,看来仗助还不太习惯这样的服务。
不过在两人落座后,托尼欧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脸上带着那种专业厨师特有的、对食材与客人同样专注的神情,礼貌地微微弯腰,向梅戴伸出手,语气温和且坚定地请求道:“失礼了,德拉梅尔先生,可以允许我看看您的手吗?”
这个请求有些出乎意料。
梅戴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能从这位主厨眼中看到纯粹的、非冒犯性的专注。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仗助,仗助也是一脸“流程就是这样”的表情,对他点了点头。
梅戴闻言,眼中的疑虑稍减。
他再次看向托尼欧,对方依旧保持着那个谦逊而专业的姿态,眼神清澈,没有任何恶意,略一沉吟,梅戴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仗助的判断,也愿意给予这位气质独特的主厨一份信任。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自己两只手都掌心朝上,轻轻地放在了托尼欧等待的手上。
托尼欧的神情立刻变得无比专注,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匠人在审视一件珍贵的材料。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梅戴的手,目光仔细地观察着梅戴手掌的纹理、色泽、指甲的状态,以及皮肤的细微状况,指尖甚至极其轻柔地拂过几个关键的关节和穴位区域。
“Incredibile……”片刻后,托尼欧低声感叹,用的是意大利语,声音里充满了厨师发现顶级食材时的那种惊叹,“如此……‘干净’的基底。德拉梅尔先生,您的身体,就仿佛经过漫长岁月精心窖藏、却未曾被过多世俗沾染的酒水,蕴含着时间的沉淀,而且内在的‘脉络’异常清晰纯净。”
那是一种生命能量层面的纯粹感。
梅戴了然,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情况,长达十二年的战后休整,而且其中六年近乎完全静止,还因为创口面积过大而重塑了身体的所有细胞,使得他避免了常人日积月累的劳损、毒素堆积以及各种微小的失衡。
尽管醒来后依旧虚弱,但这具身体的“底版”,在托尼欧这样的专家眼中,呈现出了一种罕见而近乎完美的空白画布状态。
然而,当托尼欧的视线沿着纯净的生命脉络向上,试图感知更整体的状况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感觉。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关切与职业性苦恼的神情,仿佛在努力解读某种极其复杂难懂的密码。
“但其实最让我在意的是……您左侧头部的区域,特别是与听觉相关的神经系统,呈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异常且活跃的状态。”
“它并非简单的损伤或病变,更像是一种……超越常规生理结构的、深层次的‘连接’或‘融合’吗?”托尼欧抬起头,目光落在梅戴被浅蓝色长发半掩的左耳上,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和尊重,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这股异常活跃的能量非常精妙,却也极为脆弱,它既是您感知世界的重要渠道,似乎也成为了您某种负担的源头。这……请原谅我的冒昧,这实在超出了普通食疗能够调理的范畴,我恐怕很难通过料理直接作用于如此特殊的‘领域’。”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艺术家面对无法完美处理的珍贵材料时的忧郁,目光真诚地看向梅戴,带着点请教意味地开口:“不知您是否……愿意为我解惑?这对我理解您的状况,或许能提供一些关键的思路。”
托尼欧的感知精准得令人心惊。
他确实看到了某种存在与梅戴之间独一无二的、既是力量源泉也是脆弱枷锁的纽带。
梅戴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被冒犯的神色。
对于托尼欧能察觉到如此深层的秘密感到些许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承认了托尼欧的判断:“您的感知非常准确,托尼欧主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解释,“您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共生的关系。它是我的一部分,没有它,我将不再完整。但正如您所说,它也带来了一些挑战,尤其是在听觉方面。”
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一脸关切和好奇的仗助,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托尼欧,沉默了几秒,仿佛在做一个决定。
随后,梅戴侧过身抬起双手,用指尖轻轻将脑袋左侧的所有发丝都向后撩起,完整地露出了他左边的耳朵和其后的区域。
仗助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只见梅戴左耳后方的皮肤,与右耳及身体其他部位的健康肤色不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其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而在这片透明的皮肤之下,一点幽蓝色的光芒正随着梅戴平稳的呼吸,柔和而规律地明灭起伏,如同深海中的呼吸,带着一种非人间的、静谧而神秘的美感。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梅戴左耳的耳廓软骨处,贴合着一个约指甲盖大小、材质不明、泛着哑光的圆形微型装置,设计极其精巧,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只要勉强隐藏在发丝下面,就完全看不见这个小装置。
“如我所说,它与我紧密相连,而且每一次深度‘休整’之后,这种连接都会变得更加深入和敏锐。”他指了指耳后那缓慢闪烁的蓝光,“这让我能感知到更广阔的声域,但同时也使得我的听觉神经异常脆弱,难以承受日常生活中许多被常人忽略的、细微却持续的噪音冲击。”
“而这个是我所隶属的研究机构提供的辅助设备,”梅戴解释道,然后又用指尖轻轻碰了触那个小装置,“它可以过滤和降低环境中某些频段的噪音,像一道‘闸门’,帮助我保护过于敏锐的听觉神经,避免日常生活中一些细微却持续的声音造成负担或损伤。”
“所以您也无需为此感到困扰或自责。我的情况确实特殊,普通的调理方法难以介入。您能看出这些,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托尼欧凑近了些,以一位顶尖匠人审视细节的专注目光,仔细观察着那片发光皮肤与微型装置的结合处。
他的眼神锐利,大概在分析一道极其复杂的料理步骤。
片刻后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了然与决断的神情,那先前的苦恼被一种坚定的专业自信所取代。
“我明白了。”托尼欧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感谢您的信任与展示,德拉梅尔先生。请放心,我的料理旨在调和与滋养,而非强行修复或破坏任何既有的、独特的生命形态。我无法改变这种深刻的连接,因为它本就是您的一部分。但是——”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梅戴:“我认为,我可以尝试通过特定的食材组合与烹饪方式,专注于清理因这种特殊连接而累积在听觉通路及周边神经区域的、细微的代谢残留和淤积,就像为精密的乐器清理尘埃、疏通音管一样,使其共鸣更加清亮……而且我会确保整个过程绝对尊重。”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与对食材力量的深刻理解,仿佛已经在托尼欧的脑海中早就构思好了如何用美食来演奏一曲针对梅戴特殊体质的、和谐而有效的“调理乐章”了。
“那么,”托尼欧微微鞠躬,脸上重新挂上优雅的微笑,“请允许我暂时告退,为两位精心准备今天的午餐。我相信,它会是一次……独特而有益的体验。”他看了一眼仗助,眼神示意“交给我吧”,然后转身,迈着沉稳而迅速的步伐回到了他的厨房圣地。
没过多久,托尼欧便亲自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汤碗走了出来。
碗中的汤呈现出一种极其清澈的、带着微妙金绿色光泽的色泽,宛如山涧最纯净的泉水,碗底沉着几片近乎透明的淡黄色根茎薄片和一两颗如同露珠般圆润的绿色凝脂。
一股极其清新、混合着雨后泥土、新生嫩叶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充满生命活力的气息袅袅升起。
他将汤碗郑重地放在梅戴面前,双手轻轻交叠在身前,用他那带着意大利口音、却异常沉稳认真的语调介绍道:
“德拉梅尔先生,这是为您奉上的第一道——‘初生之土的甘霖’。”托尼欧的目光如同一位向鉴赏家展示杰作的艺术家,充满了对自身技艺的自信与对食材的敬畏,“我选用了生长在阿尔卑斯山纯净岩缝中的石根芹,辅以紫雏菊花蕾的初萃,汤底则是用栖息在托斯卡纳橄榄林中的珍珠鸡,经过从昨晚到现在慢火粹取出的骨髓高汤……。”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变得更加专注:“这道汤的目的,并非提供饱腹之感,而是像春天的第一场细雨,轻柔地渗透,唤醒您身体内部那些因漫长静止而近乎‘休眠’的基础代谢循环,引导出那些沉淀已久、已无活性的‘衰败之物’,请慢用。”
梅戴听着托尼欧详尽而充满诗意的介绍,深蓝色的眼眸中兴趣更浓,他能够感受到这碗清汤背后所蕴含的精妙构思与非凡技艺。
他拿起汤匙,那汤匙触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微响,舀起一勺那清澈见底的“甘霖”,送入口中。
味道极其轻盈、雅致,初入口是石根芹带来的、带着矿物感的清冽,随后紫雏菊的微甘与珍珠鸡高汤难以言喻的醇厚鲜甜缓缓绽放,层次分明却又完美融合。
在将这口汤咽下后,一股温暖却不容忽视的能量流瞬间在胃部扩散开来。
梅戴不由得微微坐直了身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暖流如同无数纤细却坚韧的根须,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量,深入到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特别是那些长期缺乏有效循环、感觉有些“僵硬”和“麻木”的深层肌肉与关节处。
坐在对面的仗助,从一开始就紧张地盯着梅戴。
他看到梅戴喝下汤,自己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
当梅戴咽下汤汁,身体微微坐直,仗助立刻察觉到了异样,他的蓝眼睛瞪大了些,身体前倾,关切地问:“德拉梅尔先生?您感觉怎么样?”
“我……”不过还没等梅戴舀起来第二勺,紧接着,一阵更强烈的、源自喉咙和胸腔深处的痒意涌了上来。
梅戴这次没能完全压抑住,他侧过头,用手帕掩住口鼻,发出了一阵短促却深沉的咳嗽。
“先生?”仗助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了,他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无措,眼神焦急地看向托尼欧,又匆匆忙忙转回梅戴身上,赶快伸手过去帮梅戴拍拍后背。
“咳咳……唔……”
随着咳嗽,一团比之前明显许多的、如同被扰动的、陈年积灰般的浅灰色气雾从他口中涌出,那气雾中甚至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如同絮状物的实体颗粒,它们在空中短暂弥漫,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而怠惰的气息,随后才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仗助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微张开。
那股好像隐隐带着惰性气息的灰雾让他心头一紧。
这一过程持续了大约十几秒,梅戴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直到最后一丝灰色气息排出后才脱力般靠向椅背、额角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仗助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拳头攥得紧紧的。
“您、您没事吧?感觉还好吗?”仗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要不是昨天经历过看见亿泰那副比梅戴此刻的反应更激烈的样子,他甚至有点后悔带梅戴来这个地方了。
然而,下一秒,他看到梅戴靠在椅背上,虽然略显疲惫,但脸上却迅速泛起健康的红晕,原本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仿佛被有人用手温柔覆盖轻轻抹去,连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清亮有神了一些。
更明显的是,梅戴原本颜色淡淡的嘴唇恢复了饱满的红润,整个人的气场从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活过来的生机感。
仗助眼睁睁看着这近乎奇迹的变化在眼前发生,脸上的担忧和惊慌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这——这……”他张着的嘴巴忘了合上,看看梅戴,又看看一直保持沉稳微笑的托尼欧,最后目光回到梅戴身上,语气充满了震撼,“太好了,起作用了!德拉梅尔先生,您的脸色……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啊。”
梅戴感受到体内汹涌的活力,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那久违的、扎实的力量感,然后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对仗助露出一个安抚又带着欣喜的微笑:“我很好,仗助……我从未感觉这么好过。”
刚才的那份疲惫感只是一瞬。
几乎在咳嗽停止的同时,之前渗透至四肢百骸的暖流仿佛失去了所有阻碍,以前所未有的澎湃之势奔涌起来。
如同冰封的河面在春日下彻底炸裂,温暖的河水汹涌地灌溉向每一寸干渴的土地。
梅戴能清晰地感受到先前长期禁锢着他的、源自细胞层面的虚弱感和肌肉无力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过,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沉重的枷锁似的,指尖传来的力量感清晰而稳定,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顺畅深沉。
他随后抬头看向托尼欧,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与深深的折服:“托尼欧主厨,这不仅仅是魔法……更像是生命的奇迹了。”
托尼欧看着梅戴显着好转的气色和仗助那毫不掩饰的惊叹,脸上露出了欣慰而谦逊的笑容,他再次微微欠身:“能见证生命之泉重新涌动,是料理人无上的喜悦。”
“让客人能够精神焕发、开心地吃饭,就是我最大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