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用钥匙轻轻打开家门,屋内只留了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像一颗温柔的星辰,驱散了玄关的昏暗,也悄然抚平了梅戴眉宇间残留的一丝从外界带回的疲惫。
他脱下那件沾染了夜晚湿气与凉意的外套,仔细挂好,换上了舒适的室内鞋,动作间,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就在这片静谧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来自客厅的、与夜晚节奏不甚协调的微弱动静。
心中掠过一丝讶异,梅戴循声走去。
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沙发一角,只见裘德穿着柔软的睡衣,整个人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兽般蜷缩在那里,怀里紧紧搂着一个靠枕。
他那颗总是显得有些桀骜不驯的脑袋此刻正一点一点的,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显然是在与汹涌的睡意进行着徒劳的抵抗。
一旁的电视屏幕里,夜间动画片的片尾曲正播放到尾声,欢快的旋律与这昏昏欲睡的场景形成了奇特的对照。
“裘德?”梅戴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朦胧的氛围,“怎么还没睡?已经很晚了。”
他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裘德猛地惊醒,身体微颤,下意识地揉了揉那双困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迷茫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
看清是梅戴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安心,随即又被更浓的睡意覆盖,声音带着浓重的、软糯的鼻音:“哦……你回来了啊。”他顿了顿,努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让视线聚焦,手在旁边摸了两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等你……有点担心。”简短的话语里,藏着不加掩饰的依赖。
“没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充盈了梅戴的心房,让他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伸手自然地抚上裘德柔软的发顶,指尖传来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同时另一只手的手背轻柔地贴上了少年的额头,感受着那里正常的体温,确认这孩子没有因为等待而着凉。
“不过回来之前,和承太郎在路上说了会儿话,可能回来得比预想中晚了些。”梅戴温声解释着,带着些许歉意。
裘德摇摇头,重新把下巴搁回柔软的靠枕上,像只找到了舒适窝点的小猫,眼皮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但他还是强撑着模糊的意识,含糊地问:“你们……聊了什么?”
梅戴看着他这困得下一秒就要坠入梦乡,却还硬撑着关心自己的模样,心底泛起一阵柔和的波动。
他索性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少年连同他怀里的靠枕一起揽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稳稳地托住他,另一只手则像安抚婴儿般,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聊了一下今天晚上那个突发状况的后续处理……还算顺利。”他低声说着,然后顿了顿,才提起另一个话题,“还有,刚才和承太郎走路回来的时候,倒是说起典明可能过段时间会来杜王町。”
“花京院典明”这个名字像一枚小小的针,轻轻刺破了裘德厚重的睡意。
他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但因为太困,这表情缺乏了平日的锋利,反而更像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闹着别扭,声音含混不清:“是他……?他来干什么……真麻烦……”这股抵触的情绪即使在被睡意包裹的状态下也依旧鲜明。
梅戴看着怀中少年这副又困又忍不住在意的样子,觉得既好笑又心疼。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裘德靠得更舒服些,声音放得更加温和,如同夜风拂过纱幔:“可能只是近期来杜王町拜访而已,而且他本质上也是个很好的人,你会慢慢了解的。”他试图软化裘德潜意识里的敌意,“我知道你和典明之间过去有点小矛盾,”梅戴斟酌着用词,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但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睡觉,亲爱的……明天还要上学呢,睡眠不足可不行。”
“我讨厌他……”裘德撇了撇嘴,即使在半梦半醒间,也对“很好的人”这个评价流露出不以为然。
但他实在困得厉害,连反驳的力气都凝聚不起来,只是遵循着本能咕哝着,声音越来越微弱,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哼……我不想要他过来,也不想见到他……”那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泄露了孩子气的不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被分走关注的警惕。
梅戴无奈地笑了笑,指尖轻柔地梳理着裘德有些翘起来的柔软发丝,耐心地安抚道:“但这好像不是我们想不想就可以决定的事情啊。”他的声音带着包容一切的温和,“世界很大,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
裘德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昏沉的意识深处,与顽固的睡意以及那份扎根的抵触情绪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斗争。
最终,所有的坚持都败给了生理上的极度疲惫,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音,如同梦呓般嘟囔:“可我就是讨厌他……我只喜欢和你待着……”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逻辑全无,却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全然的依赖和占有欲,纯粹得令人心脏发颤。
梅戴轻笑,他低下头,在裘德散发着淡淡洗发水清香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如羽毛般的吻,低声回应:“好好,我知道。我也喜欢你。”
这个带着安抚意味的亲吻和直白的情感回应,似乎终于满足了少年潜意识里的需求。
他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模糊、带着满足意味的:“……嗯。”呼吸随之变得更加悠长、平稳,显然是完全陷入了沉睡。
看着裘德终于毫无挂虑地沉入梦乡,梅戴不再耽搁。
他小心地调整姿势,将怀中沉睡的少年连同那个被他当作慰藉的靠枕一起,稳稳地抱了起来。
少年清瘦,但比起刚来到这个家时骨架舒展了不少,分量也着实增加了些,不过好在梅戴近期并未松懈体能锻炼,手臂的力量已经足以轻松地托起这份小小的“负担”了。
裘德在睡梦中本能地寻求着温暖和安全感,伸出胳膊搂住了梅戴的脖子,脑袋自然而然地靠向他颈窝,脸颊贴着微凉的浅蓝色发丝,呼吸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梅戴的皮肤。
梅戴抱着他,一步步稳稳地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几不可闻。
走进卧室,他动作极其轻柔地将裘德放在床上,拉过柔软温暖的被子仔细地为他盖好。
裘德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像是梦到了什么,翻了个身,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窝里,陷入了无忧的沉睡。
站在床边,借着门廊透进的微弱光线,看着裘德终于放松、恬静的睡颜,梅戴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带着一抹温柔的弧度。
花京院的到来,看来不仅需要他小心应对彼此多年未见的生疏与变化,还得妥善安抚好身边这个敏感又记仇的“孩子”可能产生的不安情绪。
杜王町的平静水面下,暗流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涌动。
梅戴俯下身细致地帮裘德掖了掖被角,确保他不会着凉,才直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缓缓带上了房门。
时间悄然滑过,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两天。
清晨阳光显得格外慷慨,它们争先恐后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块跃动的金色光斑,连空气中最微小的尘埃都在光束中清晰可见,翩翩起舞。
厨房里弥漫着烤面包机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小麦焦香,以及小锅里煮着的牛奶散发出的、醇厚温暖的甜润气息。
梅戴起得很早,他已换上了舒适的家居服,正站在流理台前,专注地准备着早餐。
平底锅里,太阳蛋的蛋白边缘煎得微微焦黄酥脆,中心的蛋黄却依旧保持着饱满颤动的溏心状态,旁边还有着几片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卷曲泛着油光的培根。
他现在能如此自如地掌控这一切,还可以清晰地捕捉着厨房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牛奶在锅中即将沸腾前那细密的“咕嘟”声,面包机完成工作后那一声清脆利落的“叮”,以及从二楼卧室方向传来的、代表着另一个生命苏醒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种对环境的敏锐感知,不再伴随任何负担,反而成为一种让他更好地融入生活的馈赠了。
过了一会儿,裘德揉着依旧有些困倦的眼睛,趿拉着拖鞋,带着一身还未完全散去的睡意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他身上已经换好了学校的制服,但衬衣最上面的扣子还敞开着,领带也松松垮垮地挂在颈间,那头总是难以驯服的头发此刻更是叛逆地四处乱翘,无声地控诉着被闹钟强行从美梦中拽起的不满,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浓郁的起床气。
“早上好,裘德。”梅戴将一份精心摆盘、色彩诱人的早餐放在了他的固定座位上,声音如同晨光般温和,“快去洗漱清醒一下,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裘德含糊地应了一声,像梦游般慢吞吞地挪向洗手间。
几分钟后,他带着被冷水激得微微泛红、还挂着些许水珠的脸颊和额发回来了,头发也总算被勉强压制得服帖了些,上面还绑着那条色彩鲜艳的头巾。
他在餐桌前坐下,拿起叉子,有些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盘子里那颗诱人的太阳蛋,金黄的蛋液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但裘德似乎对此提不起多大兴致,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怎么了?看你没什么精神,是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安稳吗?”梅戴将一杯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裘德手边,然后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询问道。
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听就能感受到裘德比平时稍快一些的心跳节奏,以及那呼吸间带着的、细微却无法掩饰的烦躁。
裘德抬起头,那双常常因过早见识世间阴暗而显得过于成熟冷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显而易见的不爽和抵触。
“没什么……”他下意识地否认,但停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低声抱怨道,“……就是这几天,一想到那个家伙可能要来,心里就有点烦。”裘德没有指名道姓,但梅戴瞬间就明白他口中那个“家伙”指的就是花京院典明。
梅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装着自制草莓果酱的玻璃罐往裘德那边推了推,鲜艳的红色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好看。
“典明来的具体日期还没最终确定呢,也许还要再过一段时间?”他试图用确凿的事实来安抚少年莫名的不安,语气带着让人信服的笃定,“而且就算他来了,也只是短暂的拜访,大概率不会影响到你日常的生活节奏。”
“哼,谁知道呢。”裘德小声嘟囔着,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他用力挖了一大块晶莹剔透的草莓酱,近乎粗暴地涂抹在烤得金黄酥脆的面包片上,那动作仿佛将面包当成了某个即将闯入他平静世界的、讨厌的红头发讨厌鬼:“他最好识趣点,别来打扰我们。”
“我们”这个词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裘德,”梅戴不由得又叹了口气,他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一些,但底色依旧是那份不变的温和与耐心,“我记得我们不久前才好好聊过这个话题……无论对谁,保持基本的礼貌,是必要的,好吗?”
裘德撇了撇嘴,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不以为然,但终究没再反驳。
他低下头,开始闷头继续“解决”他的早餐,只是咀嚼的动作显得有些用力,好像在借此发泄着内心无处安放的小情绪。
梅戴看着他这副毫不掩饰的孩子气模样,心中了然。
他清楚地知道裘德和花京院之间那点算不上愉快的“过节”,其根源大抵在于[死神13]那段混乱时期,在梦境世界中对花京院造成的创伤,以及花京院后来那份毫不留情、精准凌厉的反击。
这种源于替身战斗本质冲突和直接伤害所结下的梁子,确实并非简单的三言两语或是时间流逝就能轻易化解的。
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是在这两者之间扮演一个温和的缓冲角色,尽量抚平那些过于尖锐的棱角,并时刻留意,确保裘德不会在情绪驱动下,做出什么过于冲动的、可能带来麻烦的行为。
毕竟那段充斥着替身能力的混乱与dIo阴影的久远往事,加之[死神13]本身那种游走于梦境与现实的独特性质,就连梅戴自己对于那时的许多具体细节记忆也早已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去看旧照片似的。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咀嚼声和短暂沉默的氛围中进行着,直到裘德吃完了最后一口裹满果酱的面包、仰头喝光了杯中温热的牛奶,梅戴才再次开口,打破了寂静:“今天放学后需要我绕路去接你吗,还是你自己回来?”
“我自己回来就行。”裘德抓起早已准备好的书包甩到肩上,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在提到接下来约定好的安排时,眼神才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带着一丝期待,“不过你说好了今天下午会陪我去买新的素描本和画笔的,别忘了。”
梅戴经他提醒,立刻想起了这个重要的约定,他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我下午都会在家,到时候你回来休息一下我们就可以出发。”
这个明确的承诺像拥有魔力一般,瞬间驱散了裘德眉宇间最后一丝因外人到来而产生的阴霾,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干净而真实的浅浅笑意:“好!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注意车辆。”
送走裘德后,梅戴回到略显空旷的餐厅,不紧不慢地享用完自己那份稍晚的早餐。
然后,他系上围裙开始收拾餐桌。
温热的水流从龙头中涌出,哗哗地冲刷着白瓷盘碟,溅起细小的水花,在这清晨独有的静谧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富有生活气息。
他正专注于手头的清洁工作,思绪却还不由自主地萦绕在如何更好地安抚裘德对花京院的到来可能产生的持续抵触情绪上。
忽然,一阵清脆而略显急促的门铃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厨房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梅戴动作一顿,哗哗的水流声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来人的脚步声,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呢?
难道是裘德那孩子又忘记拿什么东西了?课本?钥匙?他最近确实有点丢三落四的。
这个猜测让他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纵容。
“来了。”梅戴应了一声,关掉水龙头,用挂在旁边的干净毛巾擦了擦手,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猜测和淡淡的疑惑,走向玄关。
梅戴并未多想,直接伸手拧开了门锁,将门向外推开,口中还带着点早已准备好的、无奈又温和的笑意,对着门外说道:“是忘记带课本了,还是钥匙又找不到了?你这……”
然而他准备好的调侃话语,在目光触及门外站立的身影时,如同被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戛然而止。
梅戴脸上的那丝了然的笑容,也瞬间凝固,然后缓缓被巨大的惊愕所取代。
因为站在门外的,并非他预想中那个去而复返、脸上会带着些许窘迫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