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花京院花了点时间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表情依旧有些微妙,带着点哭笑不得:“这真是……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摇了摇头,看向梅戴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敬佩,“你总是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梅戴。收养[死神13]的本体……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和包容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有他的能力……”
他还是无法想象梅戴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又是如何与一个曾经在梦境中伤害过同伴的孩子建立起收养关系的。
但这似乎又很符合梅戴的性格——他总是能看到表象之下更深层的东西,并愿意给予机会和理解。
梅戴看着花京院那一脸“这世界是不是哪里不对劲”的表情,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当时的裘德,确实只是个婴儿。替身的能力与本体当时的认知和情绪有关,并非完全受控。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有些缺乏安全感,并且正在努力学着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生活的少年……嗯,相对来说。”他补充了最后一句,想到裘德那些小别扭和独占欲。
“正因为我清楚他的能力和他的过去,才更不能放任不管。典明,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引导他、给他安定环境的地方,而不是一直被当作一个潜在的威胁来看待,他才十二岁。”
花京院沉默了片刻。
他了解梅戴,知道在那份隐藏在外表下的、近乎固执的善良和责任感,还有对这种“非日常”存在的包容心。
如果他认定要这样做,并且已经付诸行动,那么旁人很难改变他的决定了。
“我明白了。”花京院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头疼的感觉并未完全消散,但多了几分理解和担忧,“你总会把最棘手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家伙……裘德,他现在怎么样,我是说,他的状态?”
“还在适应期,有时候会有点小麻烦,但总体而言,他在努力。”梅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为人父——尽管是养父——特有的温和与一点点无奈,他的语气有些飘远了,“有点倔强,有点敏感,但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只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花京院一眼,“他对于过去在梦境中发生过冲突的人,记忆似乎格外深刻,而且……不太友好。”
花京院立刻明白了梅戴的暗示。
想到自己就是当年在梦境中与[死神13]激烈对抗并最终“击败”了对方的人之一,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更加剧烈的头疼。
看来他这次在杜王町的停留,除了要面对梅戴这个木头脑袋之外,很可能还要应付一个对他抱有敌意的、前·噩梦制造机·现·叛逆养子。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像是缓和心绪似的又喝了一口水:“看样子我的到来,对你家的小‘房客’来说是个超级坏的消息了。”
“我会和他好好解释的。”梅戴保证道,随即又带着点调侃补充,“不过,你最好做点要和他相处的心理准备……这个事情好像在裘德的心里是个刺。”
“如果不勉强的话,我更希望你能和他和解,毕竟刺只能拔出来,受伤了的地方才可以痊愈。”他垂眸,有些心绪不定地避开了花京院的眼睛,梅戴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但这是个麻烦事,我不太想你刚来到这里就这样拜托你。”
“怎么这么想?”花京院有些哭笑不得,他微微弯腰,故意去找梅戴的眼睛,直到他看到那对深蓝色颤了颤,然后重新和自己对视上后才作罢,“我不会觉得麻烦,要说什么的话,我还很期待能有什么事情是只我可以为你做到的。”
梅戴看着他的脸,安静了一会儿才轻轻笑了起来,语气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你还是那样好,这次也帮了好大的忙……”
“乐意效劳。(Je suis honoré.)”花京院眨眨眼睛说道。
梅戴有些惊喜:“发音很准啊,典明。而且也用对了性别。”
“哈,我特意学的。”花京院很受用。
这趟旅程果然不会太平静。
花京院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但看着梅戴高兴得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和上翘的嘴角,又觉得这一切似乎也值得。
“说起来,典明,”梅戴很自然地问道,带着主人对远道而来朋友的关切,“你这次来杜王町打算停留多久?住宿都安排好了吗?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问问附近的旅店……”
花京院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水杯,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杯壁,紫色的眼眸抬起,带着一种看似随意、实则隐含深意的探究,望向梅戴。
“梅戴,”他轻声打断,语气平和却带着精准的切入点,“承太郎刚到杜王町的时候,你也这样问过他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但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梅戴,仿佛这个答案对他而言颇为重要似的。
梅戴微微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花京院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稍稍回想,承太郎刚到时、两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吃三明治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他并未深思花京院此问的用意,只是依循记忆如实回答:
“嗯,问过。”梅戴点了点头,语气平常,“他……不想打扰我休息,也觉得我需要安静的环境,所以没考虑住在这个房子里。然后他自己在杜王町大酒店定了房间。”
听到这个回答,花京院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
他稍稍抬起手,用食指的指节优雅地、不着痕迹地轻轻抵了一下自己的上唇,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那瞬间控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一个极其细微的、混合着“果然如此”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满意情绪的弧度,在唇边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原来如此。
空条承太郎,即使关心,也依然保持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距离感和过度谨慎了。
他选择了不打扰,选择了住在酒店,维持着一个“安全”的界限。
啊,这样很好。
花京院放下手,脸上恢复了那抹温和而从容的微笑,但那双望向梅戴的紫眸比刚才更加深邃,带着一种幽幽的、能直抵人心的专注力。
“这样啊……”他轻声应道,尾音拖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
然后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而清晰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目光坦诚地迎上梅戴微微讶异的蓝色眼睛:
“但是,我和他不一样。”
“梅戴,如果不会给你和裘德添太多麻烦的话,可以让我住在这里吗?”
他的语气不是强求,而是带着真诚的商量,却又蕴含着一种亲近意味。
“酒店固然方便,但总觉得缺少了些许‘生活’的气息。”花京院微微一笑,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且充满了对梅戴生活状态的尊重与向往,“而且我也想有更多时间了解你现在的生活,顺便看看阿夸在这里适应得怎么样,甚至……或许能有机会和裘德说上几句话?”他巧妙地提到了所有能打动梅戴的点,尤其是最后关于裘德的一句,显示了他愿意尝试接纳和理解梅戴所重视的人。
“当然,我会支付相应的食宿费用,也会帮忙家务,绝对不会白住的。”他快速地补充道,姿态放得很低,态度却异常坚定。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梅戴的预料。
他眨了眨眼,看着花京院那双写满真诚和期待的紫色眼眸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阿夸在睡梦中发出的轻微呼吸声。
阳光已经在两个人聊天的时间里缓缓移动,落在花京院半边脸上,将那缕用蓝丝带编织的红发映照得更加醒目。
梅戴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他的目光从花京院写满真诚期待的脸上移开,无意识地扫过客厅——这个他逐渐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想到了空着的客房,想到了每天规律的日常,也想到了裘德可能会有的、混合着警惕和不满的反应。
花京院的请求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承太郎的选择建立在一种互相理解的、保持适当距离的默契之上,符合他们之间沉稳甚至有些冷硬的相处模式。
但花京院……他似乎总是更直接,更想贴近,带着一种温暖却不容抗拒的渗透力。
要拒绝吗?以“不方便”或者“怕打扰”为由?
这似乎是更简单、更符合常理的做法。
但当他再次看向花京院时,看到对方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害怕被推开的细微紧张,以及那份想要参与而非仅仅旁观他生活的热切,拒绝的话语便哽在喉咙里面了。
梅戴想起了608的话——“情绪不太好安抚”。
花京院为他担忧了这么久,跨越重洋而来,还带来了阿夸,这份心意沉重而珍贵。
或许满足他这个看似有些小小“得寸进尺”的请求,正是安抚他、让他真正安心的最好方式。
而且……
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承认,有花京院在身边,这种感觉并不坏。
那是一种久违的、被熟悉温暖包围的感觉,不同于与承太郎并肩时的可靠,也不同于照顾裘德时的责任,而是一种更平等、更贴近心灵的慰藉。
梅戴轻轻吸了一口气,他重新迎上花京院的目光,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妥协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温和的接纳。
“好。”梅戴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踌躇了一些,“如果你不介意这里可能没有酒店那么舒适,而且……”他顿了顿,带着点提醒的意味,“要时刻面对一个可能不太友好的小朋友的话。”
然后梅戴伸手指了指走廊的方向:“客房就在那边,虽然不算特别大,但很干净。你可以住那里。”
花京院眼底那丝细微的紧张瞬间烟消云散,被一种明亮而真实的喜悦所取代。
那笑容没有任何掩饰或计算,纯粹得如同得到了最渴望礼物的孩子。
他甚至没在意梅戴后面关于裘德的提醒,对他来说,能够住进来就已经是巨大的胜利了。
“怎么会介意?”花京院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和满足,“这样就很好,非常好。”随后他立刻履行承诺般说道,“食宿费用我们必须谈妥,还有家务,我看到你的院子似乎需要打理,我可以负责。”他已经开始自然地规划起作为同居人的生活了。
梅戴看着他瞬间明亮起来的神色,不由得也笑了笑,心里那点因为打破常规而产生的微妙不适感,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他点了点头:“这些可以晚些再说,你先安顿下来。”
就在这时,睡在梅戴脚边的阿夸似乎被说话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甩了甩耳朵。
花京院看着这一幕,心情愈发愉悦,他弯下腰,轻轻摸了摸阿夸的脑袋,低声笑道:“好了,阿夸,我们都有一个新家了。”
简单安顿好花京院不多的行李——他似乎轻装简行,只带了一个登机箱和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提包——梅戴正准备带他和阿夸在附近熟悉一下环境,顺便去超市采购一些额外的日用品。
在给花京院分了一把家里的钥匙后,两人一狗刚走出家门来到院门前的小径上,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便精准地停在了门口。
车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随后是白色长风衣下摆。
承太郎高大的身影从车里出来,他拉低了帽檐,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梅戴家的门口,却恰好与正准备出门的三个——准确说是两人一狗——撞个正着。
承太郎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迅速扫过梅戴,然后定格在梅戴身边那个红发、戴着单片眼镜、气质温雅中透着锐利的高挑男人身上。
“花京院……?”承太郎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碧色的眼眸却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花京院和梅戴之间快速逡巡了一个来回。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看到本该在路上奔波的花京院,而且是如此突兀地出现在梅戴的家门口,还是一副准备一同外出的模样。
“承太郎?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梅戴也有些意外,没料到会这么巧碰上承太郎,他先是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个平常的微笑,他注意到承太郎的穿着不像日常休闲,更像是要去处理正事。
承太郎没说话,他的目光在花京院和梅戴之间又来回了一次,最终带着沉沉的质询意味,落在了梅戴脸上。
梅戴当然注意到承太郎的视线,便自然地说道:“典明今天早上到的。”
花京院在看到承太郎的瞬间,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不变,但眼瞳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被微风吹起的柳叶般的情绪,他优雅地扶了扶单片眼镜,从容地打了个招呼:“真是巧啊,承太郎。好久不见。”
他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何这么早会在这里,也没有提及其他的事情,但这种显而易见、并肩而立、准备一同出门散步的景象,已经代替他说明了一切。
阿夸似乎也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气场,它停下了摇着的尾巴尖尖,躲在梅戴腿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又警惕地看着新出现的、气场强大的高大男人,然后仰头看看自己的新主人。
承太郎没有回应花京院的寒暄,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梅戴,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他这是……?”
梅戴只是觉得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但他没仔细想,只以为是花京院像是承太郎当初在杜王町遇到自己但没把这事儿告诉对方那样、没把自己早早来到杜王町的事情告诉承太郎而已,于是很坦然地回答道:“典明会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正好带他和阿夸在附近熟悉一下环境。”他展示了一下腿边的小狗,甚至还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征询的意味,“你要一起吗?”
这句话问出口,连花京院嘴角那抹完美的微笑都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有些无奈地瞥了梅戴一眼,内心扶额。
……还真是毫无自觉。
承太郎的唇线抿得更紧了。
他看着梅戴那双清澈的、纯粹只是发出邀请的深蓝色眼睛,又扫了一眼旁边姿态从容、好像已经理所当然融入此间生活的花京院,一股莫名的、混杂着不悦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他当然看出了花京院的意图,而这意图显然已经得到了梅戴的许可——以一种他未曾想过的方式。
“……不用了。”承太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他拉低了帽檐,遮住自己眼中翻涌的情绪,“我找你有事,不过看来你现在不方便。”
“事?”梅戴有些疑惑。
承太郎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随即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Spw那边对音石明的初步审讯没进展,这家伙对寻常拷问的接受程度比我们想象的要高。我本来打算找你一起去看看情况。”
他的语气平淡,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似的,然而就在梅戴想说什么的时候,承太郎的下一句话却让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他话锋一转,视线再次投向花京院,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甚至隐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意味——像是顺势而为,又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回敬”:“不过,既然你在这里,花京院……”承太郎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就你跟我去一趟吧。”
他给出的理由听起来非常合理,甚至带着点对同伴能力的信任:“涉及到压迫和细节审阅,你的[绿色法皇]和观察力,在某些方面比梅戴的[圣杯]更适合。梅戴最近需要减少这类直接接触,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刺激。”
这话半真半假。
保护梅戴是其一,但选择花京院而非原本打算找的梅戴……其中是否夹杂着对于花京院如此迅速地、甚至可以说是“穿房入户”的一丝微妙反应,这恐怕就只有承太郎自己心里清楚了。
他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任务,抛给了刚刚抵达、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的花京院。
花京院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他何等聪明,立刻品出了承太郎话语深处的多层含义。
不过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唇边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那笑容依旧优雅,却仿佛在说“正合我意”。
“哦?”花京院轻轻应了一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兴趣和顺从,“既然承太郎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义不容辞。”他转头看向梅戴,语气温和地带着歉意,“抱歉了,梅戴,看来我们的散步要推迟了。等我回来再陪你和阿夸去逛,好吗?”
他的态度无可挑剔,完全是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甚至反过来安抚了梅戴。
梅戴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动的、他无法完全理解却隐约能感受到的微妙气场,眨了眨眼。
他确实有些习惯于承太郎有些过度的保护了,所以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太多异议,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啊……好的。你们去忙正事要紧。”梅戴点了点头,又看向承太郎,叮嘱了一句,“小心一点。”
承太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目光淡淡地扫过花京院,示意他上车。
花京院对梅戴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又蹲下轻轻拍了拍阿夸的脑袋,这才走到路边,从容地拉开出租车的后车门,坐了进去。
承太郎也随后坐进了副驾驶座。
出租车引擎发动缓缓驶离。
梅戴站在家门口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隐隐觉得,承太郎和花京院之间似乎多了什么东西似的,从他打开门看到花京院的那一刻起就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了。
而且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
承太郎不是很喜欢坐后排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