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裘德部分狂躁的火焰,裘德看着梅戴的眼睛,又看了看在泥沼和精神双重压迫下脸色惨白、几乎无法维持站立的鹤田,内心剧烈挣扎着。
他想要惩罚她,但梅戴在叫他。那个可以让他无数次钻进去藏起来的怀抱就那样袒露在自己面前,现在不再是需要自己需要东躲西藏、受人凌辱的日子了,对啊,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他有家了,他不需要时刻保护自己了。
就在裘德内心天人交战,空间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在更深的噩梦与回归常态间摇摆时,处于崩溃边缘的鹤田研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头。
她看着悬浮在空中、被情绪包裹的裘德,又看了看同样站在泥沼之中安抚他的梅戴,脑海中破碎的逻辑碎片在极致的压力下,似乎捕捉到了一线并非基于对抗的可能性。她的理性即使在濒临破碎时,依旧在寻找着最优解。
她放弃了挣扎,任由那些阴影手臂缠绕着自己,声音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些诅咒般的回响:“代价已经付出了——”
她看着裘德,眼神复杂,里面有恐惧,有挫败,但似乎也多了一丝被迫的领悟。
“我看到了我的‘错误’,”她艰难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并非在于质疑而在于方式……”
“我无法理解这一切,逻辑在这里是无效的……”
她承认了,在这个梦境领域里,她所信奉的理性毫无用处。这对于她而言是比任何物理伤害都更沉重的打击,但也是一种残酷的解脱——暂时放下了那无法维系的理论重担。
“……我认输。”
这三个字,从骄傲而固执的鹤田研子口中说出,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低下了头,不再试图对抗这梦境的规则。
整个空间,随着她这句“认输”,猛地一滞。
那些哀嚎的人脸静止了,挤压的墙壁停顿了,泥沼中的手臂也松开了些许力道。
裘德悬浮在空中,周身的气息微微波动,脸上的笑容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冷漠淹没殆尽,他似乎在评估这份“认输”的诚意。
梅戴抓住了这个时机立刻上前一步,语气缓和但坚定:“裘德,让她离开梦境吧。”
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最终定格在鹤田放弃抵抗、承认失败的身影上。
最终裘德什么也做,周围的扭曲景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淡化,他落到了梅戴的身边,伸手拉住了梅戴伸出来的手,声音淡淡的:“你们会记得的。”
意识回归。
梅戴的睫毛颤了颤,从庭园里的长椅上醒了过来,图书馆后院熟悉的景象重新浮现,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从未发生,而裘德和他手拉着手,正坐在他的身边。
他们回到了现实。
鹤田研子也猛地从梦中醒来,她几乎是剧烈地从椅子上踉跄了一下,然后几乎虚脱地快速扶住了旁边的长椅扶手,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裘德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冰冷,深深地看了鹤田一眼,然后别开了头,紧紧抓住了梅戴的手。
图书馆后院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鹤田研子略显急促、努力平复的呼吸声。午后的阳光真实地洒在身上,驱散着梦境残留的冰冷和诡异感,但她抓着长椅扶手的手指依旧用力到指节泛白,身体微不可察地轻颤着。
刚才梦境中的一切——那被强行切开的躯体、内部奇异的光景、扭曲的空间、无尽的哀嚎、还有那源自自身却让她恐惧的冰冷造物——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冲击着她构建了二十多年的、以逻辑和理性为基石的世界观。
她感到一阵阵反胃和头晕,那是认知体系遭受重创后的生理性不适。
梅戴看着鹤田的状态,心下了然。他起身走上前,但因为裘德的牵制而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距离,声音温和得像此刻的阳光:“鹤田老师,你还好吗?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或者我去帮你倒杯水?”
他的声音将鹤田从混乱的思绪中暂时拉回现实。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几乎要软下去的脊背。用强大的意志力,她开始强行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试图重新戴上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
她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虽然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悸,但已经迅速找回了焦点,恢复了那种属于教师的、带着审视和距离感的清明。
“不、不用了。谢谢。”她的声音还有些微哑,但语调已经努力恢复了平稳,尽管仔细听仍能察觉到一丝紧绷,“我没事。”
她松开了扶着长椅的手,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她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努力。
她看向梅戴,目光复杂。
眼前这个男人,同样拥有着那种“不合逻辑”的力量,甚至可能更强大,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包容与试图调解的态度。在刚刚经历了一场颠覆认知的噩梦后,他成为了她混乱世界中唯一一个可以暂时信任的、与这超常现象相关的已知点。
理性告诉她必须深入了解这种现象,即使她内心排斥。未知即是风险,而风险需要被评估、被理解、被纳入可控范围——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思维模式。
“德拉梅尔先生,”鹤田开口,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但比之前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多了一丝探究和一丝因不得不依赖对方而产生的勉强,“关于刚才发生的以及您提到的‘替身’……我承认,这完全超出了我现有的认知范畴。”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在不违背自己原则的前提下,获取必要的信息。
“我无法认同这种力量的存在方式,”她坦诚地说道,眉头微蹙,这是她对自己无法理解之事的本能反应,“但它确实发生了,并且似乎与裘德同学,以及我自身有关联。”
提到自己的时候,她的语气明显带着抵触和困惑。
“鉴于其潜在的影响……尤其是涉及学生,”她将理由归结到职责上,这让她感觉更能接受一些,“我认为有必要对其进行更深入的了解。”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梅戴,提出了请求:“因此,我希望……能够与您保持联系。不知是否方便,告知您的联系方式?我想……在我冷静下来,并且于一个更合适的环境下,就这些问题与您进行一次详尽的交谈。”
她的请求合乎逻辑,措辞谨慎,完全符合她作为教师和研究者的身份。
但梅戴能感觉到,在这层理性的外壳下隐藏着她对自身刚刚觉醒力量的无措,以及被迫踏入一个全新领域的不安。她需要一个向导,哪怕这个向导是她目前还无法完全理解和信任的。
梅戴看着鹤田那强自镇定、却难掩眼底波澜的样子,心中微微叹息。他理解她的处境,也欣赏她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依旧试图用理性去面对和解决问题的态度。
“当然可以,鹤田老师。”梅戴温和地答应下来,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角,流畅地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关于替身的事情,确实需要更冷静的沟通。我也希望能帮助您更好地理解这一切,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再次发生。”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详谈的时间,由您来定就好。等您感觉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联系我。”
鹤田接过那张纸条,指尖接触到纸张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而稳妥地将它收进了公文包的内袋。
完成了一项必要的程序,她似乎松了口气,但肩线依旧绷得笔直。
“非常感谢。我会认真考虑,然后联系您。”她微微颔首,礼节周到,但无意再多做停留。今天的经历信息量过大,她需要时间和空间去独自消化这破碎的一切,重新整合自己受到冲击的世界观。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她提起公文包,再次向梅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迈着依旧有些僵硬但努力保持稳定的步伐,匆匆离开了图书馆后院,背影很快消失在建筑物的拐角处。
梅戴看着鹤田离开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头看向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沉默不语的裘德,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们也回去吧,裘德。”
裘德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有未消的怒气,他小声问:“梅戴,她以后还会来找麻烦吗?”
梅戴笑了笑,安抚道:“我相信鹤田老师是个讲道理的人。只是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和理解一些新事物。就像你一样,裘德,每个人在面对不理解的事情时,都需要时间和耐心。”
“……我就不应该和你说起这件事的。”裘德撇开了视线,他想起了刚才在梦里发生的事情,声音闷闷的,梅戴感觉到他抓着自己手指的力度变大了很多。
裘德手上传来的、几乎要嵌进他皮肉里的力度,梅戴心知这孩子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那句闷闷的“我就不应该和你说起这件事的”,里面掺杂了太多的后悔和后怕,还有一种“如果我不说就不会发生这些”的孩子气的自责。
他没有立刻反驳或者说教,只是继续用空着的那只手,更加轻柔地、一下下地抚摸着裘德柔软的棕色头发,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竖起全身毛发、却又忍不住依赖主人的小猫。
“不,裘德。”梅戴的声音很轻,融在午后微微暖的风里,“你告诉我,是对的。”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裘德齐平。裘德对梅戴的习惯十分了解,他每次和自己讲话都会蹲下身来,这样的梅戴完全没有攻击性,这也是裘德最没办法招待的情况之一了。
他下意识地想别开脸,但梅戴温和却坚定的目光让他无法逃避。
“你看,”梅戴耐心地解释,“如果你不告诉我、独自一个人憋在心里,可能会更难过也更生气。而且鹤田老师那边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如果她因为不了解而继续用错误的方式对待你,那个岂不是更糟糕了?”
他轻轻拍了拍裘德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现在,虽然过程有点出乎意料,但至少我们知道了问题在哪里,也知道了鹤田老师其实……嗯,她只是看待事情的方式和我们不太一样,而且她现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方法有问题,不是吗?”
裘德抿着嘴,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部分情绪。
他当然明白梅戴说的有道理,但梦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梅戴被切开的瞬间,还有那个眼镜女老师冰冷固执的样子,都让他心有余悸,怒火难平。
“可她差点伤到你,”裘德的声音带着委屈和后怕的哽咽,“在梦里也不行!谁都不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保护我。”梅戴将裘德轻轻揽入怀中,感受到怀里的小身体先是僵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最后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暖暖的呼吸扑在自己的脖颈上,“谢谢你,裘德。但你看,我没事,我们也都好好的。正因为是在梦里,你才能那么厉害地把我‘修好’,对不对?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更要小心,避免这样危险的冲突发生。”
他在裘德耳边轻声说着:“愤怒有时候会蒙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就像刚才在梦里,如果你真的被愤怒完全控制,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样的事情我也经历过很多次……但你最后控制住了,做得很好。”
这句肯定让裘德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但里面的戾气消散了不少。
“真的吗?”他小声问。
“真的。”梅戴肯定地点头,帮他擦掉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意,“我的裘德,是个能分辨是非、懂得克制的好孩子。”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彻底抚平了裘德最后那点炸开的毛。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又低下去,但紧紧抓着梅戴的手终于放松了些力道,变成了依赖的牵着。
“那回家吧。”裘德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调子,甚至还带着点催促,“但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的,我还在生气呢。”
梅戴有些哭笑不得,他顺着裘德的话往下问:“哦?那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裘德的心情变好呢?”
“炖菜……还能做吗?”裘德眨巴着眼睛问道。
“当然可以做,不过连续两天都吃炖菜的话会不会吃腻?”梅戴笑着站起身,重新牵好他的手。
不过在梅戴继续往下说之前,裘德提前插了话,他哼了一声,快步跟在梅戴的身边嘀咕:“如果是花京院那家伙的意见……关他屁事,我就要吃。”
“不可以说脏话。”梅戴的手指摩挲了两下裘德的手背。
小家伙不乐意了,他急急地反驳:“他果然总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和你说我的坏话对吧?梅戴你以前不会说‘吃腻’这种话的,你肯定被那个可恶的花京院教坏了!”
“他真的没有说你的坏话……不过在那之前——”梅戴心知自己说不过裘德,于是换了个话题,“我们可能需要先好好聊一聊,关于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你的感受,你的害怕,还有……下次如果再遇到让你不舒服的事情,除了生气,我们还可以怎么做,好吗?”
裘德见梅戴换了话题后小小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哦”了一声,这次不是敷衍,而是带着思考的应允。
离开了图书馆区域,走在回程的街道上,梅戴在一家街角的小便利店前停下脚步,片刻后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几乎有裘德脸蛋那么大的、五彩缤纷的波板糖。
“给,”梅戴笑着将糖递到裘德面前,“压压惊,也奖励你今天最后控制住了自己。”
裘德看着在阳光下闪着诱人光泽的糖果,琥珀色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嘴上还是别扭地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了自己最喜欢的糖,剥开包装纸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最后那点紧绷也悄然消散了。
看着裘德安静舔着糖果的侧脸,梅戴一边走着,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将话题自然地引向了更日常的方向:“说起来,最近在学校里,除了鹤田老师,还有发生了其他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有没有认识新朋友呢?”
他问得随意,心里也清楚,以裘德那敏感又带着点孤高的性子,能在学校里称之为“朋友”的人屈指可数,大多都只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同学关系,很难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出乎梅戴意料的是,裘德舔糖的动作停了一下,面对这个日常都会问一下的问题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否认,而是含糊地“唔”了一声,眼神飘向路边被风吹动的树叶,过了一会儿,才用带着点不确定、但又隐约有点别扭的认可的语气说:“……算是吧。有一个。”
梅戴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饶有兴趣地追问:“嗯?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裘德歪着头想了想,鲜艳的头巾垂了下去。
“他……挺孤僻的。”裘德给出了第一个评价,这并不让梅戴意外,物以类聚,“不怎么爱说话,好像对周围的事情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但紧接着,裘德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类似于欣赏的情绪:“但感觉又不太一样。他倒不是那种因为胆小或者没用才孤僻的。”
他回想起在偶尔捕捉到的、属于对方的梦境碎片中看到的景象——并非刻意窥探,只是作为梦境主宰,有时会不经意地感知到一些强烈的情绪波动。
“他好像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会特别冷静。”裘德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小眉头微微蹙起,“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只会哭或者慌慌张张的。在梦里……嗯,就是感觉他好像有一种,跟自己年龄不太符合的……勇气?反正是那种就算很害怕,也能硬着头皮去想解决办法的样子。”
梅戴认真地听着,心中对裘德描述的这孩子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孤僻却内在坚韧,冷静且具备勇气,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组合。
“听起来是个很特别的人。”梅戴温和地评价道,然后顺势问了下去,“那你们是怎么认识,成为朋友的呢?”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裘德某个模糊地带。
他舔糖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眼神有些飘忽,支支吾吾地说:“就、就那么认识了呗……有时候会说几句话,关于漫画什么的,还能是怎么认识的……”他的回答含糊其辞,明显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甚至有点想要蒙混过关的迹象。
梅戴看出了他的回避,虽然心中疑惑,但并没有强行追问。
他知道裘德有自己的小秘密和边界感,过度探究反而不好。
见梅戴没有继续追问,裘德似乎松了口气,但又觉得好像应该“补偿”一下梅戴的好奇心。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别开脸,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说:“……算了,我倒是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啦。”
这句话吸引了梅戴的注意,然后他听着裘德说道:
“他叫早人。川尻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