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幸运日,至少吉良吉影是这么认为的。
上午的工作按部就班,没有突如其来的紧急任务,也没有不识趣的同事用无聊的闲聊打扰他。
高效地处理完了文件,将桌面整理得一丝不苟,连铅笔都按照长短顺序排列整齐,这种秩序感让他心情愉悦。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指甲在早上的时候就修剪得圆润光滑,状态堪称完美。
时钟指向午休时间。
吉良吉影站起身,稍微理了理一丝不皱的西装外套,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袋——里面装着的其实是他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共进午餐”邀请而常备的几份无关紧要的旧文件。
他的目标明确:圣杰曼烘焙店限量供应的炸猪排三明治。
杜王町午间的街道不算特别拥挤,阳光温度适宜,微风拂过,带来些许植物的清新气息。
他享受着步行前往的短短路程,吉良吉影已经在工作的时候就暗自规划好了路线和时间。这个时间点出发,既能避开第一批抢购的人潮,又能确保买到心仪的三明治,然后从容地前往那个他精心挑选的、靠近一片灌木丛的僻静公园。
想象着酥脆的面包糠外壳、多汁的猪排、以及恰到好处的酱汁在口中融合的美妙滋味,再想到即将到来的、无人打扰的、与“女朋友”共处的宁静午餐时光,吉良吉影的嘴角几乎要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是的,平静、有序,再加上一点小小的、精致的美味,这就是他追求的完美生活。
不过就在他踏上通往面包店的人行道,内心盘算着是配乌龙茶还是矿泉水时,一个不算陌生但绝不属于他“愉悦清单”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吉良先生!”
吉良吉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完美的节奏被打破了。
内心在这一瞬间涌起了一股被打扰的、细微的烦躁,就像是一尘不染的桌面上落下了一粒灰尘一样令人懆急。
不过在吉良吉影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起了那副在公司里常用的、礼貌而略带疏离的微笑。
叫住他的是三位女同事。
营销部的岛田,总务科的铃木,还有……他一时想不起另一个短发的名字,她们就簇拥着站在一起,脸上带着那种他看来毫无意义、浪费能量的社交性笑容。
“吉良先生,方便的话要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吗?”为首的岛田小姐热情地邀请道,另外两人也投来期待的目光。
真是……麻烦。
吉良吉影在内心给出了冰冷的评价。
群体活动,嘈杂的餐厅,毫无营养的八卦话题,还有不得不进行的、虚伪的客套。她们的笑声总是过于响亮,身上的香水味也混杂得令人不悦。这会彻底毁掉我精心规划的午休,玷污了与“她”的独处时光。
自己宝贵的午休时间竟然还要浪费在这种毫无建设性的社交上?光是想象一下,就让吉良吉影觉得反胃。
他的思维高速运转,但面部肌肉维持着完美的镇定。
拒绝是必然的,但需要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不能显得失礼,以免引来后续更多的关注和不必要的麻烦。
“不好意思,”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可能没办法。”他适时地扬了扬手中那个棕色的文件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那真的是亟待送出的重要物品。
“我现在要去送这份文件。”吉良吉影解释道,语气带着一丝身不由己的无奈,“时间比较紧,失陪了。”
他没有给对方继续劝说或询问细节的机会,微微颔首示意,便干脆利落地转过身,重新迈开了步伐。
好,干扰排除了。
他内心恢复平静,甚至有一丝轻松。
这个借口屡试不爽。“对待工作认真负责的吉良先生”,这个形象总能帮他避开这些无聊的纠缠。
他将那三位女同事和她们不合时宜的邀请迅速抛诸脑后,思绪重新聚焦于圣杰曼烘焙店酥脆的面包和喷香的炸猪排上,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许,向着那确定的、能带来宁静满足的目的地走去。
他的幸运日,可不能因为这点小插曲而蒙上阴影。
……
吉良吉影推开了圣杰曼烘焙店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打破了店内略显静谧的空气。
正如他所预料,在这个时间点,午休大军尚未完全涌入。店内只有零星几位顾客,空气中弥漫着新鲜面包出炉后特有的、温暖而醇厚的麦香,混合着黄油的甜腻与咖啡的微苦。
吉良吉影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这美味到让人食欲大开的香气纳入肺腑。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他感受到了一种源于他西装内侧口袋传来的、近乎幻觉的紧绷触感。吉良吉影下意识地用手掌隔着布料轻轻按了按那个口袋,仿佛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生命。
“你在生气闹什么别扭啊,”他低低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只有他自己和口袋中的“她”才能听清,“只不过是有新进的女同事邀我一起吃饭而已……”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店内。
靠墙的木质货架上,整齐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面包。法棍斜靠着,表皮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色裂纹,散发着坚韧的麦香;可颂层层叠叠,酥皮仿佛金色的羽毛,透着黄油经过高温烘烤后的富足气息;圆润的餐包乖巧地排列在藤篮里,表面光滑,内部也十分柔软……
每一种面包都代表着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一种味觉的享受,但在吉良吉影的眼中,它们更像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展品,美则美矣,却与他核心的追求隔着一层玻璃。
他欣赏这种精致,但能真正触动内心深处那根弦的唯有那特定角落里的特定目标,以及口袋中那份独一无二的陪伴罢了。
吉良吉影取过一个干净的藤编托盘和一个闪亮的不锈钢面包夹,动作优雅而精准,然后他端着托盘缓步走向那一排排更靠里的货架,这里人更少,光线也被高大的货架切割得略显幽暗。
他的低语在面包的缝隙间继续流淌,带着一种无奈的纵容:“你也有听到吧,我立刻就拒绝她们了。”语气平淡,但细听之下似乎有一丝急于证明清白的、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不能允许“她”有任何误解,这会影响他精心维持的内心平衡。
“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呢?那种嘈杂的、充满毫无意义社交对话的场合……”吉良吉影说着,随即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
这里摆放的正是此行的终极目标——炸猪排三明治。
它们被透明洁净的保鲜膜仔细包裹着,静静地躺在垫有白色油纸的展示架上,每一份都呈现出近乎完美的形态。
切割整齐、色泽金黄的面包片,夹着厚实饱满、炸至深金黄色、边缘微微翘起的猪排,隐约可见里面粉嫩的肉质,以及点缀其间的卷心菜丝和特制酱汁。
吉良吉影流连的目光瞬间聚焦,但他并没有立刻动手去取,而是做了一个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古怪的动作。他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住了可能从入口方向投来的视线,然后轻轻掀开了自己西装外套的左襟,低下了头。
这个角度,精心计算过,可以让吉良吉影正正好看到被他放在西服内侧口袋里的“女友”。
口袋的阴影中,那苍白、失去生命色彩的肌肤,修剪得与他本人一般整齐圆润的、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指甲,以一种绝对私密、绝对占有的姿态,呈现在他眼前。
“我有丢下你一个人过吗?”他对着口袋里的“她”低语,声音放得更缓更柔,仿佛在安抚一个缺乏安全感的情人。那语气里的耐心和温柔与他平日工作中那种刻板的礼貌截然不同,是真正沉浸其中的、带着偏执的专注。
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眶里的那双冰蓝色眼眸深处。他眼睛里闪烁的是一丝混合了占有、满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亵渎的亲密感。
“好了,已经不用担心了,”他继续轻声细语哄着,“跟我一起选三明治吧?”
他伸出右手,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从内侧口袋中,将那只断手取了出来,这动作是如此珍重,仿佛捧着的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或是一个沉睡婴儿。
他用右手掌心稳稳地托着那只断手的手腕部位,让那无力而苍白的手指自然垂落。
他就这样托着“她”,缓缓靠近陈列架上的炸猪排三明治。
“来,想吃哪个?”吉良吉影如同最耐心的伴侣,引导着“她”进行选择。他托着那只手,让指尖隔着那层薄薄的保鲜膜,在几个三明治上方缓缓移动、轻轻“抚摸”过,好像真的在凭借触感认真挑选。
冰冷的、僵硬的指尖划过保鲜膜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摩擦声。
“这面包很柔软呢……”他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似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炫耀和分享的喜悦,“这间店的三明治都是用早上十一点出炉的面包做的,大家都说很好吃,受欢迎到下午一点以后就会卖光。”
这样的行为好像是在向“她”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正确、自己的准备是多么周全一样。
他自己的,以及他托着的“她”的指甲在三明治上空流连。
感官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
他感觉自己甚至能看到面包屑的细微颗粒,能闻到透过保鲜膜逸散出的、猪排的油炸香气和酱汁的微酸微甜了。
“隔着保鲜膜也是热腾腾的呢……”吉良吉影喃喃道,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被“她”的指尖触碰着的那个三明治,仿佛能透过视觉传递触觉与味觉,“这个炸猪排三明治的猪排,口感也是十分酥脆啊。”他喃喃着,调整了一下托着“女友”的力道,想让“她”的指尖更清晰地感受另一份三明治的饱满。
或许是因为过于专注那想象中的触感,或许是因为对这份共享时刻的投入超出了他精密的控制,吉良吉影手腕的力道在瞬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偏差。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失衡导致了意外。
那只被托着的断手,其一根修剪得与他本人一般完美圆润的指甲——那象征着秩序与整洁的杰作——在向下按压时,角度稍稍倾斜,力道稍重了些许。
只听得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吉良吉影耳中却如同裂帛般的刺啦声,那层隔绝着食物与外界、维持着商品完美品相的保鲜膜,被戳破了一个小洞。
紧接着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被包裹在内部的、粘稠而深色的酱汁,因为外部压力的变化和破口的存在,立刻寻到了宣泄的途径。
一小股混合着蛋黄酱、伍斯特酱及其他秘制调味料的酱汁,从破口中汩汩渗出,不偏不倚地,沾染在了那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指上,暗色的酱渍突兀地停留在冰冷的皮肤上,形成了一种刺眼的、不洁的污迹。
吉良吉影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他眨了两下眼睛,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聚焦在那片污渍上,脸上的温柔和专注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非人的平静。
没有惊呼,没有皱眉,甚至连一丝常见的、因计划被打乱而产生的懊恼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只断手手指上沾染到的污迹。
“遭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句话里听不出责备。
他轻轻抬起托着“女友”的手,将那只沾染了酱汁的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起来。他的目光扫过那圆润的指甲,苍白的指节,最后牢牢锁定在那块暗色的、粘稠的酱渍上。酱汁正慢慢沿着皮肤的纹理微微晕开,散发出混合着酸甜与油脂的复杂气味,与他身上古龙水的淡雅清香完全不符。
“你这个坏孩子……”他低声说道,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宠溺的无奈。这不是愤怒,而更像是对一个调皮伴侣恶作剧后的、带着纵容的轻微抱怨,不过配合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这声低语只能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然后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那沾着酱汁的手指,仿佛透过那污渍能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看吧,这污渍。多么鲜活,多么……真实,它玷污了这完美的苍白,打破了这永恒的静止。
就像生命本身,总是充满了意外的、不受控制的混乱与污浊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这由“她”亲“手”造成的不洁……为何……为何会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悸动呢。
酱汁本是用来佐餐,是赋予食物风味的点缀。现在却沾染在了“她”的身上……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品尝”呢?
这将是一种超越了常规进食方式,更为直接,更为亲密的接触……可以通过“她”来间接感受这味道……这感觉……
吉良吉影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丝。
那冰封般的平静面容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扭曲。
一种混杂着厌恶、贪婪、以及某种难以启齿的兴奋感的情绪,在他内心深处翻腾。
秩序被打破了,但打破秩序的是他“最爱”的“她”,这让他无法产生纯粹的负面情绪,反而陷入了一种矛盾的、病态的沉思。
终于,他似乎做出了决定。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更彻底地隐藏在货架的阴影里,确保没有任何角度可能被窥视,然后托着那只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沾着酱汁的那根手指,凑近了自己的嘴唇。
那双冰蓝色眼睛里的神采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
冰蓝色仿佛融化了,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痴迷的雾霭,专注依旧,但先前的平静被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亵渎的狂热所取代。他的嘴角微微绷紧,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极力克制却又即将失控的期待。
他张开口,伸出舌头——那舌头颜色健康,动作灵巧——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粘在那冰冷手指上的酱渍。
一瞬间,味蕾上传来了酱汁复杂的风味。
酸甜、咸鲜,带着油脂的滑腻感和香料的颗粒感。但与此同时,一股更为原始的、潜意识里的信息也席卷而来——那属于非生命的、冰冷的触感,那属于“死亡”本身的、难以言喻的基底味道。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官体验,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吉良吉影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又诡异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满足、深深迷恋、以及某种自我堕落的颤栗的神情……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刺激,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形成一个扭曲的、近乎狂喜的弧度。这表情绝非正常人品尝美味时应有的愉悦,而更像是一个瘾君子在吸食毒品时那种沉浸于幻觉与官能刺激的、病态的迷醉。
这味道……可以通过“她” 传递而来的味道……竟然如此特别么……
他的思维在翻腾。
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还有“她”的存在感,那冰冷的、永恒的、只属于我的质感……混合在一起……这简直是……无上的……
他耐心地、细致地用舌尖将手指上的酱汁一点点清理干净,动作轻柔得如同爱抚。
直到那根手指恢复成原本的苍白,再也看不到一丝酱汁的痕迹,才缓缓睁开眼,可眼中那迷醉的雾霭尚未完全散去。
吉良吉影看了看那根被清洁干净的手指,又看了看那个被戳破保鲜膜、酱汁溢出、品相已毁的三明治,理智似乎稍微回笼了一些。
不过。
他冷静地思考着。
这三明治已经破了一个洞,保鲜膜失去了作用,暴露在空气中,很快就会变得不新鲜,口感也会大打折扣。
这样的瑕疵品,不配成为我们午餐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展示架上,位于这个破损三明治下方的另一个完好无损的炸猪排三明治上。
“我们还是买下面那个吧?”他对着“女友”轻声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耐心。
吉良吉影小心翼翼地将断手重新放回西装内侧口袋,那个专属的、最贴近心脏的位置,然后伸出手,用面包夹夹起了那个完好的、包裹着完美保鲜膜的三明治,轻轻放入了自己的托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