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这是一个蛮横、甚至可以说是不讲道理的附加规则,但配合着[锁]的能力,却成了悬在仗助头顶最现实的利剑。
说罢,露伴似乎因为说话牵扯到了伤口,眉头紧紧蹙起,额头上又渗出冷汗。
他喘了口气,忽然转向还站在他身侧、面色有些担忧的梅戴,没头没脑地、带着点任性和依赖意味地说:“……我想吃橙子。”
这突兀的要求让凝重的气氛产生了一丝裂隙。
梅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露伴此刻需要一点东西来分散剧痛的注意力。
随后他深深看了一眼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眼神游移的仗助,明白此刻任何言语安慰或质疑都无济于事。
他只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仗助紧绷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先回到座位上,自己也重新坐了下来,默默拿起盘中仅剩的几瓣橙子中看起来最饱满的一瓣,开始仔细地剥去上面白色的橘络。
梅戴甚至还记得礼节,抬眸看向台阶上的小林玉美,温和地问道:“小林先生要不要也吃一瓣橙子?天气有点热。”
小林玉美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这出好戏,也似乎没料到这位气质温和的先生在此情此景下还能顾及这个,闻言乐呵呵地摆手:“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德拉梅尔先生,您请便。”他的目光在露伴的手、仗助的脸和那三枚骰子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评估哪边“债务”成立的可能性更高。
赌局,在添加了[锁]的绝对约束和露伴那近乎无理的追加规定后,再次开始。
小林玉美抱着他那把雕花大锁靠在了庭院通往室内的台阶栏杆上,一副随时准备执行“契约”的监督者姿态。原本还算宽敞的庭院,因为聚集了四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空气也更加滞重。
梅戴很快剥好了橙子,递到露伴嘴边。露伴看也没看,就着梅戴的手张口吃了,咀嚼的动作依然带着狠劲,但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仗助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直到他把橙子咽下去,才沉沉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那就由我先开始。我要掷了。”
他伸出完好的右手,从碗中捞起那三枚骰子,握在掌心却没有立刻掷出,只是缓缓地、幅度极小地摇动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仗助,仿佛想从他的面部肌肉颤动、瞳孔缩放里提前读出骰子的点数。
梅戴安静地看着,手中无意识地摆弄着另一瓣橙子皮。
他注意到露伴摇骰子的时间异常地久,久到他自己都剥完了下一瓣橙子,露伴还在摇晃。而仗助,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僵坐在椅子上,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显得艰难。
终于,露伴停止了摇晃。
他的视线这才从仗助脸上移开,转而紧紧锁定自己即将松开的手掌和下方的瓷碗。
叮铃叮铃——
骰子从他掌心滑落,掉进碗中,清脆地碰撞、旋转。
四双眼睛都聚焦在那小小的瓷碗里,骰子翻滚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稳。
三,三,四。
“三一对,和一个四点。”小林玉美适时地、用一种近乎裁判般的郑重语调宣布了结果。
这是一个相当普通、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的点数组合。“三一对”在有些规则里算是不小的点数,但在此刻露伴自己制定的简单比大小规则下,它只是一个带有重复数字的组合,比单纯的散牌大,但倍数远小于顺数和豹子。
露伴的眉头深深皱起,盯着“三三四”,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更深沉的疑虑和失望。他似乎期待出现更诡异的情况,而眼前这“正常”的结果反而让他不太安分起来。
仗助看着那点数,也撇了撇嘴,表情复杂,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是吧?”仗助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拿碗里的骰子。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指尖甚至微微发抖。
露伴闷闷地“嗯”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的手却很快地伸向梅戴面前装着剥好橙肉的瓷盘,捏起一瓣梅戴刚放进去的、还没来得及递给他的橙子塞进自己嘴里。
他一边咀嚼,一边用那种混合着剧痛带来的虚弱和毫不放松的审视目光盯着仗助,怀疑的毒刺丝毫没有减轻:“……怎么觉得,你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岸边露伴的声音因为含着橙子有些含糊,但锐利不减,“简直就像拜托别人做什么事,结果对方顺利完成了一样。”
仗助拿着骰子的手猛地一僵,没有回话,只是低下了头。
他的举动变得奇怪起来——他没有像常人那样把骰子握在手里准备投掷,而是将三枚骰子并排放在摊开的左手掌心,低下头,眼睛凑得很近,非常仔细地、一枚一枚地打量着它们,仿佛在确认什么。
这个举动太怪异了,至少在有一点赌博经验的梅戴看来,这绝非准备掷骰子时的正常行为。
仗助的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好像内心在天人交战,拢着骰子的右手握得紧了一些,骨节都有些发白,显得无比纠结。
“喂。”露伴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咽下橙子,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别把骰子藏在手里,这样我看不到了。”
他身体前倾,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目光如刀地命令:“好好把骰子放在手掌上——摊开,让我看清楚再投!”
就在露伴严厉的要求与仗助古怪的僵持形成对峙,庭院里空气几乎要迸出火星时,一阵由远及近、尖锐而急促的警笛声,突兀地刺破了这份紧绷的寂静。
呜——呜——呜——
“诶?”靠在台阶栏杆上的小林玉美最先抬头,疑惑地望向栅栏外的街道方向,“是哪里发生火灾了吗?这警笛声好像是往这边来的?”
突如其来的外界干扰让本就心神不宁的仗助更加犹豫和慌乱。
他不仅没有按照露伴的要求摊开手掌,反而下意识地将握着骰子的拳头攥得更紧,藏到了身前,眼神飘忽不定,额头再次渗出冷汗。
露伴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火灾警报分散不了他半点注意力,仗助这明显反常的举动彻底点燃了他最后的耐心和怒火。
他用右手狠狠一拍桌子,震得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厉声喝道:“东方仗助!你在干什么?!太可疑了!快把手张开让我看!现在、立刻、马上!”
“虽、虽然很突然!”仗助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猛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豁出去般的、近乎悲壮的表情,他莫名其妙地大吼了一声,仿佛在给自己壮胆,“但这是我充满干劲的吼声啊!!我要掷骰子了!来啊!看我的!!”
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管露伴的怒吼和小林玉美诧异的目光,也无视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紧握的拳头以一种近乎抛掷保龄球的夸张姿势,朝着桌上的瓷碗狠狠一挥。
叮叮咚咚咚咚——!!
三枚象牙骰子从他紧握的掌心飞出,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激烈的势头撞入碗中,发出异常清脆、甚至有些刺耳的密集碰撞声。
这一次,连梅戴都无法再保持纯粹的旁观。
警笛声、仗助的吼叫、骰子不寻常的响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他和小林玉美几乎同时站直了身体,而露伴更是忍痛猛地前倾,四双眼睛,伴随着窗外越来越响、仿佛就在隔壁街道的刺耳警笛声,一齐紧紧盯住了那只骰子翻滚不休的瓷碗。
三枚骰子在碗底疯狂旋转、互相撞击,最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注视下,缓缓停住。
朝上的点数,熟悉得让人心底发寒——
三个六。
“六豹子!又是六豹子!”小林玉美第一时间喊了出来,他手中的雕花大锁在点数确定的瞬间也没有任何动静,玉美立刻举起锁头,脸上露出了确认无误的职业性表情,声音洪亮地宣布:“是三个六的六豹子!而且‘心锁’没有反应了,仗助确实有作弊行为!”
他迅速转向正伏在桌子上、脸色变幻不定的岸边露伴,语速很快地问道:“怎么样,露伴老师?您看出来他用的什么手法了吗?还是说,”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露伴包扎着的手,又看看桌上那装着两百万的信封,“您要认输,启用这笔治疗费?”
露伴没有立刻回答。
他伏在桌边,对玉美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死死地盯着碗里那三枚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骰子,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它们彻底剖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急速运转的大脑和那种即将触摸到真相边缘的颤栗感。
一定有的,自己一定发现了什么,某个细微的、连贯的线索……
就在这时,梅戴鼻翼微动,一股淡淡的、却绝不容忽视的焦糊味钻入了他的鼻腔,这味道近在咫尺。
他转头,视线迅速扫向身后——透过微微敞开的玻璃推拉门,他清晰地看到客厅里靠着这扇门的那张矮几附近的位置,一簇橙红色的火苗正舔舐着木质地板,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火舌跳跃着,已经隐约攀附上了附近一把椅子的藤编椅面,浓烟开始升起。
“露伴,这里烧起来了!”梅戴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什么赌局和揭穿手法,他迅速起身,伸手一把捞起露伴未受伤的右胳膊将他从桌边拽开,声音带着少有的急迫,“快站起来!”
露伴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顺着梅戴示意的方向往屋内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熊熊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和惊愕的双眼,火势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浓烟已经开始涌入庭院了。
“是放大镜!”梅戴立刻判断出了火源,肯定是之前露伴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动作激烈,把放大镜随手挥到了木质地板上去了,镜片聚焦了午后强烈的阳光,点燃了纸张或布料,“我们一直光顾着玩骰子都没发现,快离开这里!”
他又转身去拉还呆呆站在桌边、似乎被接连的变故惊得魂不守舍的仗助:“仗助你也是,别发呆了!这里烧起来了,快起来!”
火势蔓延极快,噼啪作响,热浪开始扑面而来,庭院里的盆栽植物在热风下叶子边缘萎缩开始卷曲。
露伴的脸被越来越旺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显得有些狰狞。他甩开梅戴搀扶的手,在汹涌的热浪和浓烟中反手紧紧抓住了梅戴的手腕,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他看向梅戴的眼睛里汹涌着比身后火焰更加炽烈的偏执,嘶声道:“梅戴!只不过是房子烧掉了而已!一点都无所谓!我今天一定要拆穿他的作弊手法!就差一点了,我看到了,那骰子……”他语速极快,混合着呛咳,却无比执着,仿佛身后的灾难不过是背景噪音。
“露伴!”梅戴又急又气,试图挣脱,但露伴抓得死紧,“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小林玉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和露伴的疯狂吓了一跳,抱着他的锁头连连后退到了庭院边缘,喊道:“岸边老师!钱和手指都可以慢慢算!先保命啊!”
就在这时,一阵光芒骤然亮起。仗助似乎终于从一连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露伴在火海中依旧执拗地抓着梅戴、试图继续“破案”的疯狂模样,又看着迅速吞噬客厅的大火,他一咬牙,脸上闪过挣扎、愧疚和决绝。
他完全无视了露伴的挣扎和怒吼,[疯狂钻石]的身影在露伴的身边浮现,光芒坚定地笼罩住了露伴那只被血手帕包裹、仍在渗血的左手。
“得罪了,露伴老师!还有……对不起!”仗助喊了一声,修复能力发动,“走之前先治好你的手再说啦!”
露伴只感到左手小指传来一阵奇异的热流和麻痒,那贯穿的剧痛瞬间消失。
他惊愕地低头,看到染血的手帕自动脱落,下面原本血肉模糊、被刺穿的手指已经恢复如初,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只有周围残留的血迹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你……谁要你治了?!”露伴又惊又怒。
但仗助没有给他发作的时间。
修复完手指,他就像是完成了某种责任,又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里的混乱、指控和即将吞噬一切的火焰,仗助连最后一眼都没看,用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开始被浓烟笼罩的庭院,遮遮掩掩着什么,身影很快消失在栅栏外。
“站住!东方仗助!!”露伴气得大喊,还想追,却被梅戴死死拦住。
“好了露伴!”梅戴伸手抱住了露伴的腰,强行拽着他往庭院安全的角落退去,“房子要没了,我们现在先出去。”
消防车的警笛声终于在门外尖锐地响起,高压水龙的声音随之传来,小林玉美也早已机智地退到了街道上安全的地方。
一顿极致的骚乱之后。
这件事,最终以岸边露伴因为自家房子陷入火海、需要面对消防员和一片狼藉的废墟,暂时无法脱身追责……而暂告一段落。
……
仗助遮遮掩掩、心脏狂跳地跑开了一段距离,直到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才气喘吁吁地站定。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确认没有人追来——至少岸边露伴肯定被火灾拖住了,才稍微松了口气,但脸上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写满了懊恼和后怕。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怀里。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并非空手逃跑,怀中似乎抱着一个轮廓不断轻微变化、质地难以形容的“东西”。
那东西在他臂弯里像水银般无声地扭动了一下,随即滑落在地面上。
落地瞬间,它再次扭动、拉伸、塑形,眨眼间便从一个不可名状的物体,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形。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仗助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一身款式普通但点缀着不少闪闪发光徽章和链条装饰的校服,还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向后梳成背头的耀眼金色长发。
他站稳身体,看向垂头丧气、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的仗助,脸上露出关切但又带着点茫然的表情,声音清澈地问道:“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精神。我有帮上你的忙吗?”
仗助看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张了张嘴,满肚子的话——抱怨、后怕、疑问——堵在喉咙口,最后却只化成一句有气无力、带着复杂情绪的喃喃:“未起隆,你……你吵死了啊,真是的。”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还在隐隐胀痛的太阳穴。
仗助零花钱告急,在知道未起隆有变形能力后异想天开找他来帮忙,本意只是想让他在骰子点数上“稍微动点手脚”,确保自己能比露伴点数高、多赢点钱就好。
可他忘了,未起隆虽然能完美变化外形,对人类社会复杂的游戏规则、尤其是赌博中的“低调”和“循序渐进”一窍不通。
于是,在未起隆耿直的理解里,“帮忙赢”就等于“直接给最大的好点数”和“给对手不好的点数”,这才导致了开局就出现那种夸张到瞬间引爆露伴疑心的局面。
但现在不是好像复盘这个的时候!
仗助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更紧迫的危机。
他赶紧伸手,一把扯住未起隆装饰着闪亮链条的衣领,急吼吼地说:“先、先不说这个了!赶快跑,我们得离开这儿!去葡萄丘那边的田地再说,不能在这里待着,等一下就要——”
他后半句“大事不妙”还没说出口,一个温和清朗、却让仗助瞬间汗毛倒竖的声音,仿佛贴着他们耳边般,轻飘飘地冒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他的话茬:“我猜猜,应该是‘等一下就要大事不妙了’,吧?”
仗助整个人原地弹了一下,然后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只见巷子另一头的阴影下,梅戴正微微挑眉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他俩,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午后稀薄的阳光落在他浅蓝色的发丝和温和的侧脸上,却让仗助感到一阵寒意。
梅戴甚至还有心情勾唇笑着歪了歪头,用一种略带自嘲的调侃语气说道:“没想到,我原来是那个‘大事不妙’里的‘不妙’啊。”
“跟踪技术看来还没生疏,虽然绕了点远路,但至少没跟丢。”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轻松,但那双深蓝色眼眸里的了然却让仗助无所遁形。
梅戴的目光很快从面如土色的仗助身上移开,落在了他身边那位金发闪亮、装扮奇特、正用好奇目光回望自己的陌生少年身上。
梅戴眨了眨眼,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态度就像偶然遇到熟人和他朋友在街头聊天一样平常:“仗助,不介绍一下吗?这位是你的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