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七年,庚辰,大都城郊。
天,似一口倒扣的青铜巨釜,炙烤着北地。自春徂夏,滴雨未落。永定河昔日奔涌的浊流,如今只剩龟裂的河床,袒露着焦黑的肋骨,向着灰白穹窿无声控诉。赤地千里,蝗虫蔽日,所过之处,唯余一片令人心悸的枯黄。此乃大旱魃肆虐之年,亦是阿合马柄国,行“理算”苛法之时——追缴积欠,如虎似狼,刮骨吸髓,北地农人,十室九空。
张家庄头,夯土矮墙围出的小院,便是老石的家。张老石,四十许人,面庞如脚下被晒得滚烫的土地,沟壑纵横,刻满风霜与此刻的焦灼。他佝偻着背,粗糙如老树皮的手,一遍遍徒劳地摩挲着门楣上悬挂的那只“艾虎”。这端午辟邪的旧物,菖蒲艾草扎成,形如猛虎,早已被毒日头抽干了最后一缕青绿气息,枯黄蜷缩,垂头丧气。虎威何在?辟得甚邪?老石浑浊的眼死死盯着它,仿佛那是他全家最后一点渺茫的指望。
院门“哐当”一声巨响,被粗暴踹开。
三个身影裹挟着热浪与尘土闯了进来。为首一人,高鼻深目,卷须浓密,头戴精巧的“四楞瓦楞帽”,身着质孙宴常见的回回锦缎窄袖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小巧的银算盘与皮囊。他便是色目税吏马合木,阿合马理财新政下最得力的爪牙之一。身后跟着两名粗壮的蒙古悍卒,按着腰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贫瘠的院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张老石!”马合木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冰冷生硬,如同铁器刮擦。“青苗钱的利钱,拖到今日,该清了!”他细长的手指一抖,一张摁着鲜红指印的桑皮纸契约如催命符般展开在老石面前。那是去年春天,为买种子活命,老石按下的印子钱凭证,墨迹旁密密麻麻的朱红算码,是层层叠叠的利息,利滚利,早已远远压过了本钱。
老石浑身一颤,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滚烫的泥地上,激起一小片呛人的尘土。他双手死死抠进滚烫的土里,额头抵地,声音嘶哑绝望:“马……马老爷!开恩呐!您看看这地……看看这天!颗粒无收,连草根树皮都快啃光了!小的……小的实在是……拿不出一文铜钱啊!求您再宽限些时日,老天爷开眼下了雨,收了秋粮,小的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马合木嗤笑一声,打断老石的哀告,尖利的嗓音刮得人耳膜生疼。“你那把老骨头,拉得动车?犁得动地?抵得了债?”他细长的眼睛如毒蛇般在破败的院子里逡巡,最终,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西厢房那扇紧闭的、糊着破麻纸的木门上。
恰在此时,那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细缝。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怯生生地探了出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秀,却带着长期饥饿的菜色和深深的惊惶。她是张老石的女儿,小名唤作芸娘。她本是想看看院中动静,却不料正对上马合木那审视货物般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就要缩回去。
“慢着!”马合木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他抬脚,那镶着银边、沾满尘土的鹿皮靴,狠狠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快意,踹向门楣上那只垂死的艾虎!
枯草断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那只象征着辟邪纳福、守护家宅的艾虎,应声碎裂,草屑纷飞,无力地坠落,正掉在老石眼前滚烫的尘土里,被一只蒙古兵的皮靴无情地碾入泥中。
“没钱?”马合木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蛮横。“《元典章》写得明明白白!色目债主,有权以人抵债!你女儿,姿色尚可,拉去人市,还抵得些钱钞!给我拿了!”
“不——!” 老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所有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冲垮。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浑浊的双目赤红如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护崽的孤狼,不顾一切地扑向离芸娘最近的那个蒙古兵。“放开我闺女!我跟你们拼了!”
那蒙古兵显然没料到这枯瘦如柴的老农竟敢反抗,猝不及防被老石一头撞在腰肋上,一个趔趄。但蛮力终究悬殊。另一名蒙古兵反应极快,眼中凶光一闪,反手抽出腰间的皮鞭——那并非寻常马鞭,鞭梢缠绕着细细的铜丝,阳光下闪着残忍的光泽。
“卑贱的汉狗!找死!”
鞭影如毒蛇吐信,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抽在老石佝偻的背上。粗布短褂应声破裂,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瞬间炸开,鲜血迅速洇湿了褴褛的衣衫。巨大的冲力将老石狠狠掼倒在地,尘土混合着血沫呛入他的口鼻。
“爹——!”芸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冲出喉咙,不顾一切地要扑过来。
“带走!”马合木冷酷地下令,看也不看地上痛苦抽搐的老石。
两个蒙古兵如狼似虎地扭住芸娘纤细的胳膊,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粗暴地向外拖去。芸娘拼命挣扎,双脚在滚烫的地面上无助地蹬踹,留下凌乱的痕迹。泪水和尘土在她稚嫩的脸上和泥,绝望的哭喊在死寂灼热的村庄上空回荡。
“爹!爹!救我啊爹——!”
老石目眦尽裂,挣扎着想爬起来,背上钻心的剧痛和胸腔的窒息感却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出残破的院门,那纤细的身影在刺目的阳光下扭曲、模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五指深深抠进滚烫的泥土,指甲崩裂,鲜血混着泥土,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眼前一片血红,天地旋转,耳中嗡嗡作响,只有女儿那渐渐远去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无数把烧红的锥子,反复刺穿他的心脏。
“芸……芸娘……”他破碎地呜咽着,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落在被碾碎的艾虎残骸上,将那枯草染得一片刺目的暗红。
院外的土路被晒得发白,浮土没踝。芸娘被两个蒙古兵拖拽着,踉跄前行,泪痕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她纤细的手腕被铁钳般的大手攥得乌青,每一次挣扎都引来更粗暴的推搡。
“老实点!再动打断你的腿!”一个蒙古兵恶狠狠地吼道,唾沫星子喷在芸娘脸上。
村口那株半枯的老槐树下,歪斜地靠着个衣衫褴褛的盲眼老丐。他怀中抱着一把磨得油亮的旧三弦琴,布满白翳的眼珠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空。这边剧烈的动静似乎惊醒了他。他侧耳听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了琴弦。
三弦发出一声喑哑、悲怆的长音,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颤巍巍地飘荡在灼热的空气中。随即,老丐那苍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伴着单调而压抑的弦音,幽幽地唱了起来,调子正是大都街头巷尾无人不晓的关汉卿那支《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
“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
“蚊子腹内刳脂油……”
“亏老先生——下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路旁那些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或躲在土墙后偷看的村民心上。“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这哪里是唱古?分明是眼前这活生生、血淋淋的盘剥!那“鹌鹑嗉里寻豌豆”,岂不正应了马合木榨干张家最后一滴血的贪婪?“蚊子腹内刳脂油”,更是将这敲骨吸髓的酷烈,描绘得入木三分!
村民们死死捂住嘴,眼中是恐惧,是愤怒,更是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最后一句“亏老先生下手!”,盲丐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凄厉,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盘旋,久久不散。仿佛连这瞎眼的老丐,也在用他唯一的方式,控诉着这吃人的世道。
马合木脸色阴沉,他虽不完全通晓汉曲深意,但那曲调中的悲愤和讥刺,却如芒刺在背。他狠狠瞪了老槐树下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晦气!”催促着手下加快脚步,仿佛要逃离这无形的鞭挞。
尘土飞扬,渐渐淹没了芸娘的身影,也淹没了老槐树下那如泣如诉的弦歌。只有那字字泣血的唱词,仿佛烙铁般,深深烫在每一个目睹这场暴行的村民灵魂深处。
通往大都的官道上,热浪扭曲了远处的城墙轮廓。一队人马,约莫二十余骑,正沿着驿道巡逻。当先一人,身材魁伟,面容方正,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他身着元军制式的柳叶铁甲,肩吞兽口,腰挎长刀,头盔上红缨垂落,赫然是一名汉军千户。他便是王着,山东益都人氏,祖上曾随大军伐宋,如今在这大都戍卫军中,领着个不上不下的职位,空有一腔热血,却处处掣肘于“四等人制”的铁律。
马蹄踏在干燥坚硬的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嘚嘚”声。队伍气氛沉闷。王着的目光扫过道旁龟裂的田地和远处稀疏、枯黄的庄稼,眉头锁得更紧。这灾年,这苛政,民何以堪?他心中郁结着一团火,却无处可泄。
“头儿,看那边!”身旁一个亲兵忽然指着前方岔路口喊道。
王着抬眼望去。只见岔路口通往张家庄的土路上,腾起一片烟尘。烟尘中,隐约可见两名蒙古兵拖拽着一个挣扎的女子,旁边一个色目人打扮的,正骂骂咧咧地催促着。那女子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凄厉地顺着热风飘了过来。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王着心头怒火“腾”地窜起,勒住缰绳。他认得那色目人的装束,必是阿合马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税吏!一股血气直冲顶门,他双腿一夹马腹,便要冲过去。
“驾!”战马刚冲出几步,斜刺里一骑如黑色旋风般猛地冲出,横在王着马前,硬生生将他拦住。马上的蒙古军官,满脸横肉,髭须如钢针般奓开,正是王着的上官,百户博尔术。他眼神倨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着,用生硬的汉话厉声呵斥:
“王着!你要做什么?!”
“百户大人!”王着强压怒火,指着烟尘方向,“那税吏强抢民女,属下身为巡城千户,岂能坐视不理!”
“理?”博尔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丝残忍的讥诮,手中的马鞭毫不客气地指向王着的鼻子,“汉官!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那是色目税吏在收债!《大札撒》有令,色目债主收人抵债,天经地义!你一个汉官,安敢忤逆色目老爷?活腻了不成!”
那“汉官”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轻蔑。他手中的马鞭,带着呼啸的风声,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抽在王着握缰的左臂铁甲护腕上!
“啪!”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力道透过冰冷的铁片传来,震得王着手臂发麻。这不是惩罚,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对他身份最彻底的否定!
王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跳。握刀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一股狂暴的杀意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死死盯着博尔术那张骄横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博尔术却浑然不惧,反而更向前逼了一步,马头几乎顶到王着的马头,浓重的膻气扑面而来。他狞笑着,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王千户,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条看门狗,就该乖乖守着你的狗窝!再敢多管闲事,老子这鞭子,下次就抽烂你的脸!”他示威般地晃了晃手中的鞭子,那鞭梢的铜丝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王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他能感觉到身后亲兵们压抑的呼吸和担忧的目光。那远处女子的哭喊声似乎更微弱了,像一根即将崩断的丝线。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沸腾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博尔术见他僵立不动,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仿佛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拨转马头,带着轻蔑的冷笑,领着几个蒙古亲兵扬长而去,马蹄卷起呛人的尘土。
王着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左臂被鞭击处隔着铁甲依旧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博尔术那恶毒的言语和鞭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他看着博尔术远去的背影,看着那通往张家庄路上扬起的、带着哭声的烟尘,一股深沉的悲怆堵在喉咙,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此时,大地传来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震动。
“让开!都让开!朱轮车驾!”
道路尽头,烟尘大作。一队极其煊赫的车马正疾驰而来。当先开道的,是十余名顶盔掼甲、手持长戟的怯薛军精锐,头盔上插着象征皇家威仪的豹尾,神情冷峻。紧接着,是八匹神骏的河西健马牵引的巨大朱轮轿车。车厢以名贵楠木打造,遍体雕琢繁复的卷草纹,镶嵌螺钿宝石,车窗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帘。车厢四角,悬挂着金铃,随着奔驰发出清脆却不容置疑的声响。车驾前后,更有数十名扈从骑马簇拥,衣甲鲜明,气焰熏天。
整条官道上的行人、商旅,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瞬间慌乱地向道路两旁扑倒。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纷纷滚下路基,匍匐在滚烫的尘土里,额头紧贴地面,行那“跪泥礼”。动作稍慢的,怯薛军的皮鞭便毫不留情地抽下,留下声声痛呼和道道血痕。
王着和他的小队也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不得不退到路边下马。他单膝跪在尘土中,铁甲冰凉地贴着膝盖,看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威仪。他知道这车驾属于谁——当朝中书平章政事,权倾天下,掌控帝国财赋,令无数人家破人亡的阿合马!那车帘之后,或许正坐着一个决定着千万人生死,却对他们视如蝼蚁的冰冷身影。
车驾隆隆驶过。就在经过王着前方不远处时,一名躲避不及的老农,箩筐里仅存的、赖以活命的半筐麸皮被疾驰的车轮无情地碾过!
一声闷响。干燥的麸皮瞬间被沉重的车轮压入滚烫的泥土,与浮尘混合在一起,又被后面跟随的马蹄反复践踏。那点可怜的、象征着最后一点活路的淡黄色,眨眼间便消失无踪,彻底融入肮脏的土路。老农呆呆地看着,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刚刚失去最后一点口粮的尘土里,连个水印都留不下。
朱轮华盖,碾过民粮,扬长而去,只留下呛人的尘埃和道路两旁一片死寂的匍匐身影。皇家豹尾的威严,怯薛军的骄横,与方才博尔术的鞭笞、税吏的抢掠、盲丐的悲歌、老农的绝望……在王着眼前交织、重叠、轰鸣。
他依旧跪在尘土中,低垂着头。无人看见,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燃烧、崩塌,又在冰冷的灰烬中,重新凝聚成某种更为坚硬、更为决绝的东西。博尔术的鞭痕在臂上灼痛,阿合马车轮的碾压声在耳中回响,芸娘的哭喊在心头撕裂……他紧抿的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那刻入骨髓的句子:
“这也不是江水……” 喉结滚动,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口中弥漫。
“是二十年……” 背上仿佛压着千钧重担,那无形的四等人之制,如铜墙铁壁。
“流不尽的……” 眼前闪过破碎的艾虎,碾碎的麸皮,匍匐的百姓。
“英雄血!” 最后三字,如惊雷般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那不是背诵,是泣血的共鸣!是关汉卿笔下的苍凉悲壮,正与他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屈辱,轰然交汇!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大都那巍峨却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城墙轮廓,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焚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然。那铜锤的幻影,仿佛第一次,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悲愤,沉沉地压在了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