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九年，壬午，腊月廿三。灶王上天言事日。
童谣案的腥风血雨笼罩大都已近一月。九门提督府的缇骑依旧日夜巡梭，街市冷清，人人自危。那“铜锤砸金銮”的谶语，虽被强行压下声浪，却如同地火，在冻土下奔突，烧灼着无数颗绝望的心。
大都城上空堆积着铅灰色的彤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刺骨的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抽打着南城天香瓦舍那褪色的彩旗和“和声社”勾栏破败的门楫。自月前“童谣案”发，九门提督府的鹰犬如梳篦过地，瓦舍勾栏首当其冲，班社噤若寒蝉，看客寥落，往日喧嚣之地，竟显出几分坟场般的死寂。唯有那勾栏门楣上悬挂的旧年驱傩神“方相氏”面具，空洞的眼眶瞪着萧瑟的街巷，平添几分诡异。
勾栏后台，却是另一番景象。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陈年脂粉、汗臭和劣质油彩混合的浊气。班主陈三炮，一个精瘦干瘪、眼神却透着江湖狡黠的老头，正搓着手，焦躁地在满地戏箱、刀枪把子、彩衣头面间踱步。他时不时撩开后台通往前台的破旧门帘缝隙，紧张地向外张望。台下，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成看客，大多缩着脖子，神色惊惶，全无往日捧场的热络。
“祖宗保佑……今儿个可千万别出岔子……”陈班主低声念叨，布满皱纹的脸上愁云惨雾。自童谣案起，各色衙役隔三差五便来“盘查”，稍有不慎，便是班散人亡的下场。
“班主，您就放一百个心！”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身材魁伟、穿着半旧“靠甲”（龙套武行服饰）的汉子，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勾着简单的武生脸谱，眉宇间却难掩一股沉凝之气。他便是王着，化名“王武”，以山东逃荒武生的身份，混入这和声社已有月余。“有俺们在，保管这台《赵氏孤儿》，唱得四平八稳，让官爷们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班主看着王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此人武艺精湛，行事沉稳，入班后着实撑起了几场武戏场面，是块好料子。可他那双眼睛，沉静之下总似藏着什么，让这跑了一辈子江湖的老班主心头隐隐不安。他干笑两声：“王武兄弟说的是，靠您几位撑场子了……只是这节骨眼上……”他话未说完，又紧张地望了一眼门帘外。
“班主，时辰到了，该‘跳加官’了。”一个负责催场的伙计低声提醒。
“哎！对对！跳加官！跳加官！”陈班主如梦初醒，连忙催促。
锣鼓点“咚咚锵锵”急切响起，压下了后台的躁动。前台，一个头戴“加官”面具——笑容可掬的福禄寿三星形象、身着大红袍的演员——踏着鼓点登场。面具笑容僵硬，大红袍在昏暗灯光下如同血染。这便是开戏前的“跳加官”，取吉庆开场之意。
王着的目光，却如鹰隼般穿透那“加官”面具下演员的眼睛——正是高和尚！他虽勾着喜庆的油彩，但那眼神深处，依旧是王着熟悉的沉静与锐利。
只见高和尚扮演的“加官”，随着鼓点，做着程式化的祝福动作。宽大的袍袖翻飞间，王着看得分明，他右手看似随意地在腰间一抹，一个巴掌大小、用油布紧裹的硬物，已被他极其隐蔽地塞进了面具内衬一个特制的夹层之中！动作快如鬼魅，台下看客绝难察觉。
面具藏匕！王着心头一凛。此乃江湖戏班行走乱世、防身保命的秘传手段。高和尚此举，是防备，更是信号——行动在即，刀已备好！
“加官”舞罢，在稀落的掌声中退场。前台丝竹声起，正戏《赵氏孤儿》开场。公孙杵臼（老生扮）为救忠良遗孤，慷慨赴死；程婴（正末扮）忍辱负重，抚养孤儿；屠岸贾（大净扮）凶焰滔天，追杀不舍……戏文悲壮，唱腔苍凉。台下看客虽少，却也渐渐被带入那忠奸对立、舍生取义的古老故事中，暂时忘却了门外的严寒与恐惧。
王着扮演的是一名屠岸贾府中的护卫龙套，手持长枪，侍立“奸相”身后。他看似全神贯注于戏中，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掌控着后台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几个同样穿着龙套服饰、眼神精悍的汉子（皆是血书名册上的死士），借着搬动砌末（道具）、更换场次的间隙，如同游鱼般在后台穿梭。沉重的戏箱被悄然挪动位置，看似杂乱堆放，实则形成了数条隐蔽的通道。箱盖开合之间，夹层内寒光一闪即逝——刀锋！弓弩！甚至……还有几支用油布裹紧、散发着淡淡硝磺气味的竹筒！
一切，都在锣鼓丝竹的掩护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
戏至高潮。程婴携孤儿赵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见国君，痛陈冤情！扮演程婴的老生演员，声泪俱下，一段【滚绣球】唱得荡气回肠：
“想当初，屠岸贼，豺狼心性！”
“杀忠良，灭九族，血溅宫廷！”
“到如今，孤儿在，冤情得证！”
“望吾主，开天眼，铲除奸佞——！”
唱腔悲愤激昂，字字泣血！台下看客无不动容，几个老者更是悄悄抹泪。这“铲除奸佞”四字，在这阿合马权倾朝野的大都城中，听来更是别有一番锥心刺骨的意味！
就在这时！王着扮演的“护卫”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踏在锣鼓的节点上，声震后台！他手中那杆原本只是道具的长枪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并非戏中动作！
后台所有参与密谋的死士，目光瞬间如电般聚焦到王着身上！时机已到！
王着眼神如寒星，扫过众人，随即猛地探手，从身后一个充当背景道具的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柄物件！
那并非戏中屠岸贾护卫该持的刀枪，而是一柄——铜锤！
锤头约有成人拳头大小，通体由精铜铸就，并未开锋，表面甚至带着新铸的砂痕和隐约的锤锻印记，显得粗粝而沉重。短柄乌木，缠着防滑的麻绳。这铜锤作为“屠岸贾府库藏兵器”的砌末之一，本不起眼地混在刀枪剑戟之中，此刻被王着擎在手中，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却陡然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千钧般的压迫感！
王着将铜锤高高举起！沉重的锤头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沉凝的弧线。他目光如炬，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字字清晰地穿透了前台传来的唱腔：
“铜锤且代龙泉剑！”
“斩尽奸邪——慰九州！”
这两句，并非戏文原有！乃是王着即兴原创！词句直白如刀，杀气凛然！尤其是最后“慰九州”三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积郁已久的滔天恨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后台死寂！所有死士眼中瞬间爆发出狂热的光芒！那柄粗粝的铜锤，在他们眼中不再是道具，而是即将砸碎大都城黑暗的雷霆！是血海深仇的化身！是行动的信物！
“得令！”几个死士压低声音，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们不再掩饰，迅速从戏箱夹层、从道具堆里抽出藏匿的兵刃、弓弩、火器！动作迅捷，杀气腾腾！
前台，程婴的唱腔正到悲愤处，浑然不知后台已然剑拔弩张！
后台通往前台的门帘猛地被掀开！高和尚已卸下“加官”面具，露出那张精悍沉凝的脸。他一步踏入，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杀气弥漫的后台，扫过王着手中高举的铜锤，最后落在王着脸上。
“程婴救孤是古事，”高和尚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如同贴着地面滚动的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醒，“大都城里唱新词！班主唤你，前场有‘贵客’要‘点戏’！”
“贵客点戏”四字，被高和尚咬得极重！眼神中更是传递着清晰的危险信号——有鹰犬来了！
后台沸腾的杀气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凝固！所有死士动作一滞，眼中狂热迅速转为冰冷的警惕，握紧武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着高举铜锤的手臂缓缓放下，粗粝的锤头垂落身侧。他眼中那滔天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恢复了扮演“护卫”的麻木与空洞，唯余瞳孔深处，一点寒星般的决绝，燃烧得更加幽深。他对着高和尚，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转身，将手中那柄象征行动信物的沉重铜锤，看似随意地——却又无比郑重地——重新放回了兵器架上那堆刀枪剑戟之中。铜锤归位，混入众多砌末，仿佛从未被举起。
前台，程婴的唱腔带着泣血的悲怆，穿透门帘：
“二十年……含冤负屈……忍辱偷生……”
“只盼得……云开雾散……血债血偿——！”
王着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后台油彩、汗臭和淡淡硝磺味的浊气涌入肺腑。他整了整身上那套扮演“屠岸贾走狗”的靠甲，脸上重新堆起龙套演员特有的、空洞而卑微的神情，掀开门帘，一步踏入了前台那片被悲壮戏文笼罩的、虚假的光影之中。
前台戏正酣，后台杀机敛。唯有那柄混在众多砌末里的粗粝铜锤，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那真正属于它的、石破天惊的登场时刻。大都城的彤云，似乎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