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府。长江之畔。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压着浑浊的江面。码头已然苏醒,弥漫着浓重的水汽、鱼腥和船板桐油的气息。沉重的货包在号子声中被扛上趸船,小贩的吆喝、船工的叱骂、骡马的响鼻混杂成一片市井的喧嚣。寒风卷着水雾,刀子似的刮过人脸。
“三庆班”的骡车碾过码头湿冷的石板路,吱呀作响,终于在临江一处相对宽敞的货栈后院停下。伶人们打着哈欠,呵着白气,手脚麻利地开始卸下沉重的戏箱行头。粗布包裹的刀枪把子、头盔髯口、锣鼓家什被搬进后院几间临时搭起的芦席棚里,空气中瞬间混入了皮革、桐油和长途运输后的尘土味。
陈四喜第一个跳下车辕,舒展了一下魁梧的身躯,短打箭衣下肌肉虬结。他摘下毡帽,抹了把脸上沾染的灰尘与霜气,对着忙碌的众人吼了一嗓子,声音洪亮,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豪气与尘埃落定的松快:“都麻利点!把吃饭的家伙拾掇利索了!今晚徽州会馆的堂会,是咱三庆班在安庆府的头一炮!响不响,就看今晚了!别给老子丢人!”
吼声驱散了几分旅途的疲惫,众人应和着,动作更快了些。后台里迅速被各种行头箱笼填满,油灯点亮,昏黄的光线在弥漫的灰尘中投下忙碌的剪影。
小蝶最后一个下车。她裹着那件靛蓝碎花棉袄,怀中紧抱着粗布包裹的《霓裳血》残谱。江风带着刺骨的湿寒,瞬间穿透棉袄,让她打了个寒噤。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掠过喧嚣的码头、浑浊的江水,又落回怀中冰冷的包袱上。京城的血火、官道的颠簸、师父最后消失的晨雾……都如同隔世的梦魇,被眼前这充满生机的市井喧腾暂时压了下去,却又沉沉地压在心底。
“小蝶姑娘,这边!” 一个梳头的妇人——班子里称“梳头桌师傅”——招呼她,指着芦席棚一角相对避风的位置,那里已支起一面简陋的妆镜。
小蝶点点头,抱着包袱,默默地走过去。她将包袱极其小心地放在妆镜旁一个干燥的木箱上,这才解下棉袄。里面穿着的是陈四喜找来的半旧素色褶子,虽不华贵,却干净利落。她坐到妆镜前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上。
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眉宇间,深陷的眼窝下带着青影。唯有那双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沉淀下来的坚毅。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柳含烟玄铁面具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看到了残音班冰窟里那个惊惶无措的小蝶……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梳头桌师傅手脚麻利地为她勒头、贴片子。当那副点翠水钻的头面被捧出妆匣时,小蝶的目光微微一凝。点翠的羽毛在油灯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水钻折射着跳跃的灯火。这头面,远不如柳含烟当年在秦淮河画舫上戴的那副华贵精致,却自有一种粗砺中的光彩。它不再是复仇的伪装,而是……新生的战甲。
“姑娘眉眼生得好,这头面压得住。” 梳头桌师傅一边灵巧地簪戴,一边絮叨着。
小蝶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那个被点翠水钻簇拥着的、逐渐褪去憔悴、显露出伶人光彩的自己。镜中人的眼神,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就在这时。“锵!锵!锵!”一阵急促而火爆的锣鼓点,夹杂着刀枪破空的风啸,猛地从芦席棚另一头炸响!
是陈四喜!他早已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白色箭衣靠甲,额上勒着“茨菰叶”,扮上了今晚《长坂坡》的赵云!手中一杆白蜡杆花枪,被他舞得如同银龙出海!劈、刺、挑、扫!动作疾如闪电,力沉千钧!枪尖挽起的朵朵碗大枪花,在昏暗的棚内划出道道刺目的银光!每一次落脚,都震得脚下的木板微微发颤!口中配合着锣鼓点,发出短促有力的低吼,一股剽悍绝伦的沙场杀气扑面而来!
“好!好枪法!”“四喜哥!真乃‘活赵云’!”周围的武行和学徒们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大声喝彩!后台的气氛瞬间被这刚猛无俦的“起霸”点燃!
小蝶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镜中映出陈四喜那英武逼人、杀气腾腾的身影。徽班的路子,大开大阖,气势磅礴,追求的是劲力与火爆!与昆曲的精雕细琢、含蓄蕴藉,截然不同!两种艺术理念的碰撞,在这狭小的后台,如同冰与火的交锋。
陈四喜一个干脆利落的收枪亮相!枪尖斜指上方,目光如电!额上汗水滚落,在油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看向小蝶的方向,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带着一种野性的自信与张扬:“瞧见没?戏,就得这么唱!得让人血脉偾张!”
小蝶在镜中与他目光相接,深陷疤痕中的眼眸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她收回目光,转向妆镜旁那两个一直安静蜷缩在角落的孩子——石头和小云。经过几日颠簸,两个孩子脸上惊惶稍减,冻疮结了痂,身上也换了干净的粗布棉袄,但眼神依旧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小鹿。
小蝶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缠着布条、伤痕累累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鬓边冰冷的点翠头面。然后,她转向石头和小云,用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点了点自己梳好的头面,又点了点他们。
没有言语。只有眼神。冰冷中带着一丝鼓励。
石头和小云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头面,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懂。小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石头却鼓起勇气,小声地、试探性地哼了一句:“……小……小尼姑……年方二八……”
荒腔走板,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安庆乡音,却正是《思凡》的开篇!是刻在骨子里的残音班印记!
小蝶深陷疤痕中的眼眸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荡开。她不再看孩子,转回身,对着镜子,开始勾画眉眼。指尖的胭脂笔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稳定。
后台的喧嚣如同滚沸的油锅。梳头勒脸的,勾脸画眉的,整理行头的,吊嗓练功的……汗味、油彩味、劣质脂粉味、皮革桐油味,混着炭盆的烟火气,蒸腾弥漫。徽胡试弦的咿呀声,锣鼓家什的敲打声,武生们粗声大气的呼喝,学徒们荒腔走板的哼唱……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股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冲击着小蝶被冰封的感官。
在这片鼎沸的人声与热浪中,一个跑龙套的小学徒气喘吁吁地挤到小蝶妆台前,手里捏着一个巴掌大的、被汗水浸湿了边缘的粗布小包。
“小……小蝶姐!门口……门口一个打鱼的老头……让……让捎给你的!” 小学徒的声音带着跑动后的喘息,将小包塞到小蝶手中。
小蝶的动作瞬间僵住!梳头桌师傅正给她戴最后一支水钻簪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后台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扫向了小蝶手中那个不起眼的粗布小包。
小蝶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比江风更刺骨!她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那粗布小包捏碎!粗布的质感粗糙,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清冽水汽。
师父?!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穿透忙碌攒动的人影,死死射向芦席棚那扇摇晃的、通往江岸的破木门!
门外,是弥漫的江雾和喧嚣的码头。一个头戴破旧斗笠、身披深灰色蓑衣的佝偻身影,正背对着棚子,面朝浑浊翻涌的江水。斗笠压得很低,蓑衣宽大,遮住了身形,只露出一截枯瘦的、布满风霜痕迹的手腕,正扶着岸边湿滑的石栏。江风吹动蓑衣的下摆,如同垂死的鸟翼,在雾气中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那身影便如同融入水汽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雾深处,只余下石栏上几滴迅速被风吹干的水痕。
小蝶的呼吸骤然停止!深陷疤痕中的眼眸死死盯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是她?!那张布满疤痕的脸……那枯槁的身形……那深灰色的斗篷(蓑衣)……与京城晨雾中消失的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
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悲恸、以及一种失而复得却又遥不可及的巨大冲击,瞬间将她吞没!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喉咙里那声嘶喊!
“小蝶姐?” 梳头桌师傅疑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小蝶猛地回过神!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枯瘦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一层层解开那湿漉漉的粗布小包。
里面没有信笺。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张折叠得异常方正、边缘裁切得极其整齐的……粗桑皮纸。纸面粗糙,泛着淡淡的米黄色,散发着一股清冽的、带着水乡气息的草木清香。纸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一片空白。
小蝶捏着那张空白的粗桑皮纸,指尖冰凉。纸张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那清冽的草木香气,与后台蒸腾的汗味油彩味格格不入,却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金陵秦淮河畔的画舫……熏风暖阁中苏合香的气息……师父年轻时未毁容前,那双明眸善睐的眼……还有……她曾无比珍视、用来誊写曲谱初稿的……江南特产的粗桑皮纸……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的泪珠,狠狠砸在手中那张空白的、粗糙的桑皮纸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无声。却重逾千钧。
后台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小蝶捧着那张被泪水浸湿的空白桑皮纸,如同捧着师父跨越生死、从地狱尽头递来的最后一点念想。没有控诉,没有嘱托,只有一片空茫的、无言的注视。
深陷疤痕中的眼眸里,那片冰冷的坚冰轰然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滚烫的悲恸与释然。师父……还活着……以某种她无法触及的方式……活着……并且……放下了。将这空白,留给了她。
“小蝶!准备上场了!《四郎探母》,铁镜公主!” 管事的粗嗓门带着催促,穿透了后台的嘈杂。
小蝶猛地一震!如同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她飞快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也抹去了瞬间的脆弱。深陷疤痕中的眼眸再次抬起时,已是一片被泪水洗净的、更加深邃冰冷的平静。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洇满泪痕的空白桑皮纸折好,贴身藏入怀中。冰冷的纸张紧贴着心口,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与力量。
她站起身。点翠水钻的头面在油灯下折射着冷冽的光华。靛蓝碎花的棉袄早已脱下,露出一身大红的番邦公主旗装(铁镜公主行头),衬得她苍白的脸有了几分血色,更显出一种异域的、冷艳的威严。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镜中人眼神冰冷,却不再迷茫。怀中那卷冰冷的血谱,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她迈步,走向那通往喧嚣戏台的入口。身后,芦席棚的喧嚣热浪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吞没。
徽州会馆的戏台上下,早已人声鼎沸。达官贵人,商贾名流,挤满了雕梁画栋的厅堂。盖碗茶的香气,瓜果点心的甜腻,混合着人们兴奋的谈笑,形成一种浮华的暖意。
锣鼓家什震天响起!大幕拉开!
小蝶扮演的铁镜公主,仪态万方,莲步轻移,在满堂目光中登场。大红旗装如火,点翠头面生辉。她开口,唱的是徽班《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着名的【西皮流水】: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高亢嘹亮的徽调唱腔,带着安庆府特有的泥土气息和火爆的生命力,瞬间点燃了台下!叫好声轰然炸响!
然而!就在唱至“我本当与驸马消遣游玩”一句的“玩”字时,小蝶的唱腔陡然一变!那原本高亢直白的徽调,在“玩”字的拖腔处,竟极其自然地融入了一丝昆曲水磨腔特有的婉转三叠!气息绵长,吐字归韵,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柔媚与哀愁!如同清冽的溪流注入了奔涌的大江!
这细微的变化,极其精妙!台下大部分看热闹的观众或许并未察觉,只觉得这腔调格外好听顺耳。但前排几位懂行的老戏迷,端茶的手却猛地顿住!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盖碗中的茶水被这剧震泼洒出来,溅湿了锦袍也浑然不觉!
“咦?这腔……有点意思!” 一个老者失声低呼。“徽调里……揉进了水磨韵?!” 另一个行家惊愕地张大了嘴。
后台入口处,陈四喜早已下了《长坂坡》,脸上油彩未净,正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当那丝揉进水磨韵的婉转拖腔响起时,他魁梧的身形猛地一震!那双惯常写满豪爽不羁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
十年!整整十年!他行走江湖,搭台唱戏,睥睨昆腔!认定那水磨腔是陈腐的旧物,悬在半空,不接地气!他曾豪言“昆腔必亡”!
可此刻……这揉进了水磨韵的新腔……在这徽州会馆的戏台上……在这铁镜公主的口中……竟如此自然!如此熨帖!如此……惊心动魄地……活了!
那高亢火爆的徽调骨架,因这一丝水磨韵的融入,如同被注入了灵魂的柔韧!刚柔并济!雅俗共赏!既有花部的蓬勃生命力,又透出昆曲的雅致韵味!如同冰与火的交融,在这喧嚣的戏台上,奏响了一曲令人耳目一新的惊梦新篇!
陈四喜喉头剧烈地滚动着。那句刀削斧凿的“昆腔必亡”,此刻如同烧红的铁块,彻底熔成了滚烫的铁水,卡在喉咙深处,烧灼着他的灵魂,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大红的身影,听着那新腔在满堂喝彩中回荡,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与一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
戏台上。小蝶浑然不觉台下的震动。她沉浸在角色里,更沉浸在那张紧贴心口的、空白桑皮纸带来的奇异力量中。徽胡高亢的弦音在耳边缭绕,怀中血谱冰冷的棱角隔着衣衫硌着心口,师父最后消失在江雾中的身影在脑中闪现……
她深吸一口气,将下一句唱词,用这揉合了水磨韵的新腔,更加圆融、更加饱满地送了出去:
“怎奈他终日里愁锁眉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