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县衙的签押房，此刻已成了风暴的中心。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抑得令人窒息。张师爷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太师椅里，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子此刻凌乱不堪，如同秋后荒草。他面前摊着赵捕头搜检徐家无功而返的禀报，寥寥数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钱牧斋……文心雅集……”张师爷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冰冷的桌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笃笃”声，仿佛在为内心翻腾的毒焰打着节拍。又是王孺人！又是这毒妇的算计！她竟能将次子徐霞客的行踪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抬出钱谦益这尊大佛作保！那“文心雅集”的帖子，此刻怕已成了堵住悠悠众口最硬的盾牌。更可恨的是，留在徐家那个“徐弘禔”……赵捕头虽疑心是替身，却苦无实据！织娘邻里的证词，滴水不漏！
挫败感如同毒蛇噬心，啃噬着张师爷的理智。侯大那血淋淋的无头尸身，徐家母子那沉静如水的应对，像两个巨大的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抽得他官威扫地，颜面尽失！而昨夜那匹驮着可疑麻袋、奔向长江芦苇荡的惊马……更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他的脑海。徐弘禔！定是那小畜生！他们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毁尸灭迹，金蝉脱壳！
“好……好一个王孺人！好一出瞒天过海！”张师爷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濒死的豺狼，“想脱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夫倒要看看，是你们的脖子硬，还是大明的王法硬！”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之气，冲垮了他最后一丝顾忌。事已至此，唯有将徐家彻底钉死！他猛地抓起案头那几张空白的拘票和呈文纸笺，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凸起，蘸满了浓墨的紫毫笔，带着刻骨的怨毒，在纸笺上疯狂地游走！
“兹有南旸岐民徐弘禔、徐弘祖兄弟……”他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字句句，皆化作淬毒的匕首，“素性凶顽，不遵王化！其父徐有勉生前即与盗匪勾连，事败遭戮，乃咎由自取！然此二子不思悔改，反怀恨在心，视国法如无物！勾结江洋大盗黑三余孽，于万历某年七月某日，悍然戕害忠仆侯大于桑林僻野，割首弃尸，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其母王徐氏，深居幕后，阴为谋划，实乃元凶巨恶！更兼指使次子徐弘祖，伪作求学，实为潜匿罪证、勾连外援！钱牧斋受其蒙蔽，所谓‘文心雅集’，不过巧饰行藏之虚词！现有凶器血衣为证（着即伪造），并有苦主侯氏亲族及知情乡邻（着即威逼利诱）联名首告！伏乞青天大老爷明鉴，速发签票，锁拿徐氏满门，严刑拷问，追索凶器首级，以正国法，而安民心！……”
一纸罔顾事实、颠倒黑白的呈文，在张师爷扭曲的恨意中炮制出炉。他将徐有勉诬为“勾连盗匪咎由自取”，将侯大抬为“忠仆”，将徐家兄弟定为“勾结余孽”的凶徒，更将王孺人指为“元凶巨恶”！甚至不惜攀咬钱谦益“受蒙蔽”！最后，还煞有介事地注明了“凶器血衣为证”，只待伪造落实，并准备威逼利诱侯大的远房穷亲戚和一些地痞出面“作证”。他要将这盆足以灭门的脏水，彻彻底底、结结实实地泼在徐家头上，不死不休！
“来人！”张师爷将墨迹淋漓的呈文和几份空白的、只待填上“证人”名字的联名状狠狠拍在案上，声音嘶哑如夜枭，“速将此文，连同本师爷的名帖，火速呈送县尊案头！言明此乃十恶不赦、震动乡邑之重案！请县尊即刻用印，签发海捕文书！通缉徐弘禔、徐弘祖！锁拿王徐氏下狱候审！”
“还有！”他眼中凶光一闪，叫住正要转身的胥吏，“去！把赵捕头给老夫叫来！告诉他，带上最得力的兄弟，给老夫盯死了徐家！尤其是那个寡妇！若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与其接触，或她敢踏出家门半步……立地锁拿！若有反抗……”他做了一个凶狠的下劈手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格杀！”
命令如冰雹般砸下。签押房内外，一片肃杀。张师爷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最后的疯狂构陷之上。他要借官府这把刀，将徐家彻底碾碎！
南旸岐徐家的小院，此刻成了风暴眼中唯一诡异的平静之地。院门被两个挎刀持棍的衙役把守着，如同两尊凶神。门外，看热闹的乡民散去了大半，只余下些探头探脑的身影和压得极低的议论。院内，被翻检过的狼藉尚未收拾，织机的残骸静静躺在角落。
王孺人却依旧坐在那张旧藤椅上。她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碗清可见底的薄粥，几根酱菜。她没有动筷，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院中那株在风中微微摇曳的、半枯的梅树枝桠上。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她素净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惊惶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沉静。仿佛外面那欲置她于死地的滔天巨浪，都与她无关。
陈氏在一旁，焦虑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时紧张地瞥向院门方向。“夫人……那张师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啊……他要是……”她声音发颤，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王孺人缓缓收回目光，落在陈氏脸上。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陈氏焦躁的心绪莫名地平复了几分。“慌什么？”王孺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他欲借官威杀人，我便借这煌煌法典，剜其心肝。”她抬手，轻轻抚过小几上一卷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册状物件，指尖冰凉而稳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张某人作恶多端，气数……尽了。”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和冰冷的杀机。陈氏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看着她指尖下那神秘的蓝布包裹，心中虽仍惊疑，却莫名生出一丝底气。夫人如此镇定，定是……定是早有后手！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衙役粗野的呵斥！紧接着，是赵捕头那破锣嗓子拔高的厉喝：“王徐氏！县尊海捕文书已下！尔子徐弘禔、徐弘祖，勾结盗匪，谋害人命，罪证确凿！尔身为元恶，阴为谋划，罪不容诛！速速开门，随本捕头回衙候审！若敢拖延，休怪锁链无情！”
“轰！”的一声，本就虚掩的院门被粗暴地踹开！赵捕头带着七八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锁链铁尺，杀气腾腾地涌了进来！阳光被他们魁梧的身影遮挡，小院瞬间暗了下来，气氛凝滞如铁！
“夫人！”陈氏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挡在王孺人身前，浑身抖如筛糠。
王孺人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她依旧端坐着，甚至抬手理了理鬓边一丝不乱的发髻。待到赵捕头等人凶神恶煞地冲到近前，铁链哗啦作响即将加身之际，她才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毫无波澜地迎上赵捕头那双因兴奋和凶戾而泛红的眼睛。
“赵捕头，”王孺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锁链的噪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锁拿人犯，需有真凭实据，合乎《大明律》。敢问大人，所凭何据，指认我儿谋害侯大？所指‘凶器血衣’，何在？所指‘知情乡邻’，又是何人？可敢唤来，当面对质？”她语速平缓，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打在赵捕头气势汹汹的表象上。
赵捕头被她问得一滞，脸上横肉抽搐。张师爷的构陷文书他自然看过，全是捕风捉影，所谓的“证据”还需现造！他强横惯了，哪耐烦与一介妇人讲理，尤其还是一个他认定必死的囚徒！他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放肆！官府拿人，岂容你狡辩！证据？到了大堂之上，自有分晓！给我锁了！”
衙役们闻令，如狼似虎地便要上前！
“慢着。”王孺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落玉盘。她不再看赵捕头，目光转向院门口那些被衙役挡在外围、却依旧努力张望的乡民，声音陡然拔高，清朗而有力，响彻整个小院：“诸位乡邻听真！我夫徐有勉，生前清白，遭恶仆侯大勾结盗匪黑三谋害，含冤十载！官府受胥吏张全（张师爷名）蒙蔽，冤狱铸成，黑幡罩顶！今我儿手刃元凶，乃天理昭彰，为父雪冤！然胥吏张全，贪赃枉法，收受侯大巨贿，为其掩盖罪行在先！更兼多年来，盘剥钱粮，侵吞河工银两，私设刑狱，草菅人命，罪证累累！此獠惧我徐家揭其老底，故丧心病狂，颠倒黑白，构陷忠良，欲置我母子于死地，以掩其滔天罪愆！”
她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院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赵捕头和他手下的衙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构陷？胥吏张师爷贪赃枉法？侵吞河工银？草菅人命？这些字眼，每一个都重若千钧！
王孺人无视众人惊骇的目光，猛地俯身，一把抓起小几上那个蓝布包裹！她动作决绝，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气势，“刷”地一下扯开了包裹的蓝布！
阳光下，露出里面的东西——并非什么神兵利器，而是厚厚一摞新旧不一、字迹各异的纸笺！最上面，赫然是几页泛黄、边缘磨损的账册内页，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银钱往来、田契过手，落款处，一个清晰的“全”字私章，赫然在目！这正是张师爷那本要命的私账核心几页！下面，则是数份按着鲜红手印的诉状、证词！有记载某年某月张师爷指使衙役以“抗粮”为名，打死佃户某某的；有记录其伙同仓吏侵吞万历某年江防水患赈灾河工银两数目、分赃人名的；甚至还有一份，竟是侯大生前按了手印、证明张师爷收受其贿赂、为其掩盖谋害徐有勉罪行的“自白书”！字字泣血，铁证如山！
“此乃胥吏张全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铁证！”王孺人将这一摞重若千钧的纸笺高高举起，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积郁十年的血泪与控诉，“其中河工银贪墨一节，数额之巨，已触《大明律·户律》‘监守自盗仓库钱粮’之极刑！人命数条，更犯‘故杀’之十恶不赦！民妇已托付忠义之士，将此铁证，一份直呈常州府按察分司佥事案头！一份投递本省巡按御史行辕！另一份……”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剑，直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赵捕头，“此刻，怕已摆在本县正堂县尊大人的公案之上！诸位差官，还要锁拿我这苦主遗孀、为夫鸣冤的未亡人吗？！”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院落！连风吹过枯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赵捕头脸上的凶悍和得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和恐惧！他死死盯着王孺人手中那摞在阳光下仿佛散发着血腥气的纸笺，尤其是那记载着河工银贪墨数目、足以让张师爷乃至县令都掉脑袋的账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身后的衙役们更是面无人色，握着铁尺锁链的手都在发抖！按察分司！巡按御史！县尊案头！这寡妇……这寡妇哪里是待宰的羔羊？分明是握住了勾魂索的无常！她竟不动声色，布下了如此绝杀之局！
“你……你……”赵捕头指着王孺人，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此刻哪里还敢提什么锁拿？张师爷完了！彻底完了！攀咬这寡妇？那等于把自己也拖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县衙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铜锣声！那锣声尖厉、急促，迥异于寻常的净街锣，分明是县衙有重大变故、紧急召集三班衙役的讯号！
锣声如同丧钟，穿透闷热的空气，狠狠敲在赵捕头的心上！他浑身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几乎在锣声响起的同时，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只见县衙方向，一队盔甲鲜明、气势森严的军士（按察分司直属的隶兵或县衙调来的营兵），押解着一个披头散发、官帽歪斜、浑身瘫软如泥的人，正朝着这边踉跄而来！那人身上象征胥吏身份的青色盘领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正是张师爷！他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口中兀自喃喃自语，如同疯癫。沉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手脚，每走一步都哗啦作响，如同拖着一条死狗。
领头的，是一位身着青色鹘补官袍、面容冷峻的中年官员，正是常州府派驻江阴的按察分司佥事！他手中，赫然握着一卷与王孺人手中一模一样的蓝布包裹！
“奉按察分司宪令！”那佥事声音洪亮，如同惊雷，响彻整个南旸岐，“胥吏张全，贪墨国帑（特指河工银），草菅人命，勾结豪奴，构陷良善，罪证确凿！即刻革职锁拿，押赴府城，候审严办！其家产，着即查封！一应党羽，听候究问！”
军士们如狼似虎，将烂泥般的张师爷狠狠掼倒在徐家院门外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张师爷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瘫在泥泞中，浑浊的老眼无意识地抬起，正好对上院内王孺人那平静无波、却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快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看着死物般的漠然。
“嗬……嗬……”张师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挣扎着，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院内那个依旧端坐如松的身影，眼中最后的光彩迅速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死寂的绝望。十年经营，一世奸猾，终究抵不过这寡妇隐忍十年、一朝引动的煌煌天雷。
赵捕头和那帮衙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凶焰。
王孺人缓缓收回了目光，不再看院外那场闹剧般的锁拿。她俯下身，捡起地上散落的一缕经线，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般流淌进破败的院落，温柔地笼罩着她单薄却挺直如松的身影，笼罩着那架残破的织机。残阳如血，映照着这方寸之间的孤寂与苍凉，也映照着那场无声的、却足以摧垮一方胥吏巨蠹的惊涛骇浪，终于尘埃落定。
机杼无声，残阳孤照。十年的血泪与隐忍，终以仇雠的覆灭，告慰了九泉之下的亡魂。然而，这浸透了鲜血的平静之下，新的风暴，已在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