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郡，塞上秋早。狂风卷着黄沙碎石，如同无数细小的刀锋，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疼。举目四望，天地苍黄一色，衰草连天，一直蔓向天际铅灰色的云层。远处，夯土垒就的边墙在风沙中若隐若现，如同巨龙僵卧的脊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畜粪便和一种铁锈般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里是帝国的北门，是抵挡匈奴铁蹄的屏障，也是无数征人埋骨的风沙场。
李然与云娘，皆作戍卒打扮，破旧的皮甲外裹着抵御风沙的厚厚羊皮袄，脸上蒙着防风沙的粗布，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两人牵着两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驽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沙尘中。长安城的喧嚣与杀机已被抛在身后千里，但朔方郡的肃杀与未知的危险，如同这无孔不入的风沙，紧紧包裹着他们。
“过了前面那道土梁，便是朔方城了。”云娘的声音透过防风布，显得有些沉闷。她抬手抹去睫毛上沾满的沙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起伏的沙丘和枯死的胡杨林，如同一只时刻警惕的母豹。自灞水脱身，一路北上，穿州过县，躲避官府盘查和可能的追兵，全靠她神出鬼没的身手和那些令人防不胜防的毒粉药末。
李然点了点头，胸腔里如同塞满了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望着远处那座在风沙中轮廓模糊的土黄色城池，心中并无抵达目的地的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廷议风暴虽扳倒了赵霸，却未能撼动卫氏根基。江充这头恶犬，在赵霸下狱后，嗅觉变得更加敏锐，长安城已如天罗地网。而他们手中最关键的武器——那本指向卫氏私吞赋税的铁证账簿正本，依旧下落不明。潜入这苦寒边塞，是最后的险棋，目标直指赵霸督运军粮的要害。此地，是卫氏势力相对薄弱之处，更是赵霸贪墨军需的命门所在！
突然，云娘脚步一顿，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的短匕，低喝：“有人！”同时左手一扬，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已扣在指间。
李然瞬间绷紧身体，循着云娘示警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一座巨大的风化岩石后，缓缓转出一个身影。那人身形佝偻，裹着一件油光发亮、满是补丁的破旧皮袍，头上扣着一顶翻毛羊皮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一手拄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枣木拐杖，另一手却提着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硬木大弓！弓身黝黑，弓弦紧绷，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杀伐之气。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露出的那只独眼，浑浊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李然和云娘，如同盯住闯入领地的猎物。
“两个娃子，脚程不慢。”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从长安城躲祸躲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界来了？”他那只独眼在李然脸上逡巡片刻，又扫过云娘紧握匕首的手和指间的粉末，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身上还带着‘好东西’？女娃子，你那点‘蝎子粉’，对付长安的软脚虾还行，在这朔风里，屁用没有。”
云娘瞳孔微缩，指间的粉末并未收起，反而捏得更紧。此人竟一眼看穿了她所用的毒粉名称！
李然心中亦是凛然，上前一步，挡在云娘身前，抱拳沉声道：“老丈好眼力。晚辈子墨，携妹逃难至此，只为寻条活路。无意冒犯，敢问老丈尊号？”
“尊号？”独眼老者嗤笑一声，笑声如同夜枭，带着几分苍凉与不屑，“边塞野狗一条，哪来的号！认得这玩意的，都叫我一声‘老刀’。”他用枣木拐杖敲了敲手中那张巨大的硬弓，发出沉闷的梆梆声。
“老刀？”李然心中一动，他曾在太学听一些游历归来的士子提起过朔方军中一位传奇老兵，擅使硬弓，百步穿杨，曾跟随大将军卫青深入漠北，斩首甚众。后因得罪上官，被贬为最底层的烽燧卒，却依旧悍勇异常，以一把硬弓和不要命的狠劲，在边塞搏下了“老刀”的凶名。
“原来是老刀前辈！”李然语气带上敬意，“晚辈久仰！前辈随大将军征伐漠北，立下赫赫战功，乃真豪杰！”
“豪杰？”老刀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傲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岁月和现实磨砺出的冰冷与愤懑，“狗屁的豪杰！不过是权贵手里的刀，砍完了匈奴，还要被拿来砍自己人！”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落在黄沙里，瞬间被风卷走，“卫大将军……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可他卫家那些虫豸崽子呢？呸！喝兵血，倒卖军粮，克扣赏赐！老子这条腿，还有这只眼，就是替卫家一个狗屁亲戚顶了黑锅，被匈奴射雕手留下的！他娘的，卫大将军在漠北玩命，他家的狗就在后面刨食！赵霸那肥猪，更是条专舔卫家脚底的蛆！督粮？督他娘的棺材本！军粮到他手里，十成能有三成进将士的嘴，老子把‘老刀’俩字倒着写！”
老刀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那只独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与李然在祠堂废墟中燃起的火焰如出一辙。李然与云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亮光。眼前这愤世嫉俗、身怀绝技的老兵，正是他们在这陌生边塞最需要的盟友！
“老刀前辈，”李然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恳切，“不瞒前辈，晚辈兄妹与赵霸，亦有血海深仇！此番北上，正是要寻他破绽，讨还血债！前辈熟知边塞，更知赵霸底细，恳请前辈相助！”
老刀那只独眼如同淬火的钢珠，在李然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骨子里的东西。风沙在三人之间呼啸盘旋，卷起细小的漩涡。
“血仇？”老刀沙哑地重复着，枣木拐杖重重一顿，陷入沙地，“小子，这朔方的风沙，埋了多少有血仇的人？骨头渣子都烂透了！赵霸那肥猪，有卫家这棵歪脖子树靠着，在这朔方城，他就是半个土皇帝！你们俩娃子，加上老子这把老骨头，就想动他？”他摇了摇头，独眼中是看透世事的苍凉，“难！难如登天！”
“事在人为！”云娘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蚍蜉撼树，未必不能撼其根基！赵霸督粮，必有账簿。若能拿到他贪墨军粮的铁证，便是卫氏，也未必敢在战时保他！”
老刀浑浊的独眼猛地一亮，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炭火：“铁证？女娃子，口气不小！那肥猪的账房，比朔方城将军府守得还严！里外三层都是他豢养的恶犬！不过……”他那只独眼眯了起来，露出一丝老狐狸般的狡黠，“老子在这朔方城爬了二十年，耗子洞有几条都门儿清！他赵霸每月底，都会派心腹押送一批‘损耗’的粮草去城南的‘永丰仓’，实则是他私设的黑仓！那里头，说不定就藏着真账本！守仓的头目叫胡三，是赵霸小妾的兄弟，贪杯好赌，是个破绽！”
线索！至关重要的线索！李然心中狂喜，正要细问。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如同鼓点般，穿透呼啸的风沙，由远及近！
三人同时警觉，迅速闪身到巨大岩石的阴影之后。只见十余骑彪悍的骑士，如同黑色的旋风，卷着滚滚黄沙，沿着驿道疾驰而来。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余岁，身披精良的玄色鱼鳞札甲，外罩猩红战袍，面容英挺，剑眉星目，顾盼间自有一股勃发的英气。然而，那英挺的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霾，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山岳。他身后的骑士皆神情肃杀，鞍边挂着角弓和环首刀，马鞍旁还悬着几颗血肉模糊、须发卷曲的匈奴首级，浓烈的血腥气随风弥散。
“是李都尉！”老刀压低声音，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敬畏，“李陵将军！刚从长城外巡弋回来，又斩了几个匈奴探马的脑袋。”
李陵！飞将军李广之孙！少年英杰，骑射无双！李然心中一震。李陵之名，在太学时便如雷贯耳。此刻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身经百战的凛冽杀气与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形成鲜明对比。
马队如风般掠过岩石。李陵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岩石阴影处，在李然那张虽蒙尘却难掩年轻锐气的脸庞上微微一顿，如同利剑出鞘的寒光一闪。那眼神，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穿透了风沙与伪装。随即，马队毫不停留，卷起漫天黄沙，朝着朔方城的方向绝尘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和浓烈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好锐利的眼神……”李然心中暗凛。
“小子，你认识李都尉？”老刀狐疑地看向李然。
“素未谋面，闻名久矣。”李然摇头，心中却莫名地沉了一下。李陵那短暂的一瞥，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
入夜，朔方城内。将军府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府前巨大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堆熊熊篝火，火光冲天，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烤炙肉香和烈酒的辛辣气味。数十头肥壮的黄牛和山羊被当场宰杀，鲜血喷涌，流入铺着黄土的浅坑。一群袒露着古铜色胸膛、脸上涂抹着牲血图腾的剽悍军汉，围着火堆，敲打着蒙着牛皮的战鼓，发出低沉而狂野的节奏。他们赤着脚，踩着鼓点，跳着古朴雄浑的战舞，口中发出“嗬！嗬！嗬！”的吼声，如同群狼啸月，充满了原始的力与血的气息。
这是大军出征前例行的“椎牛飨士”祭礼！宰杀牺牲，祭祀天地鬼神与战神蚩尤，祈求庇佑，鼓舞士气。浓烈的血腥味与狂热的氛围交织在一起，令人血脉贲张。
李然穿着半旧的军吏袍服，混在一群低级文吏中，站在祭坛外围的阴影里。这身装扮，是老刀用两囊劣酒从一个贪杯的军需佐吏那里“换”来的。他的目光，如同潜伏的猎豹，越过狂热舞动的人群，死死锁定在祭坛主位之侧，那个肥硕如山的身影上——河东郡守兼朔方督粮使，赵霸！
赵霸显然刚从长安的惊魂中缓过气，虽依旧穿着簇新的官袍，脸上也竭力堆出威严，但那浮肿的眼袋和眼神深处残留的惊惧，却如同烙印般清晰。他端坐在铺着虎皮的胡椅上，强作镇定地观看着祭礼，身旁簇拥着几名心腹佐吏和膀大腰圆的护卫。云娘则扮作随军医匠的助手，低着头，端着盛放祭品血酒的陶盘，在祭坛边缘忙碌，不动声色地将一小撮无味的赤蝎粉撒在赵霸座位附近的阴影里——那是边塞一种毒蝎的干粉，气味会引来喜好毒物的沙虱，令人奇痒难忍，坐卧不宁。
祭礼进入高潮。主祭的裨将手持沾满牛血的青铜钺刀，口中念念有词，将血酒泼洒向四方。狂野的战舞和鼓点更加激烈。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沙哑的歌声，突兀地在祭坛外围的士兵群中响起，如同寒风掠过枯枝，带着一种刺骨的悲凉：
边塞风寒刀剑鸣，
贪官窃粮断军情！
天命不佑忠魂散，
血战何日见太平？
这《边塞谣》！歌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狂热的鼓噪，如同一盆冰水，猝然浇在燃烧的火焰上！舞者的动作僵了一下，鼓点出现了瞬间的凌乱。士兵们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愤怒和一种被戳中心事的压抑。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祭坛上脸色骤变的赵霸！
“谁？！谁在妖言惑众？！”赵霸身边的护卫头目厉声喝道，手按刀柄，凶厉的目光扫视人群。
混乱中，李然的目光却与祭坛另一侧的一道锐利视线撞个正着！李陵！他不知何时已卸去甲胄，换上了一身暗青色的常服，独自站在远离喧嚣的角落，如同沉默的礁石。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穿过攒动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阴影中的李然。那目光，不再是白日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了然，一种沉重的悲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警告！
李然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道目光。然而，李陵却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凝重，仿佛无声地传递着千言万语。随即，他不再看李然，而是将目光投向火光跳跃中赵霸那张因愤怒和一丝恐惧而扭曲的肥脸，以及周围士兵眼中压抑的怒火，眉头锁得更紧，仿佛看到了某种无可挽回的悲剧正在上演。
祭礼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士兵们沉默地散去，篝火依旧噼啪燃烧，映照着满地狼藉的牲骨和尚未干涸的血迹，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酒气，混合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深夜，朔方城一处偏僻废弃的烽燧内。残破的夯土墙勉强遮挡着塞外刺骨的寒风。一盏昏黄的羊油灯，在风中摇曳不定，将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李陵……他认出你了。”老刀盘腿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擦拭着他那张巨大的硬弓，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那眼神，瞒不过老子。”
李然靠墙站着，眉头紧锁，李陵那沉重悲悯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他为何……”李然声音低沉。
“为何不揭穿你？”老刀哼了一声，“李陵将军……他是条汉子！跟他祖父飞将军一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他更清楚这军中的浑水有多深！卫家的根，扎得比朔方城墙还深！赵霸不过是条浮在水面的臭鱼！李将军……他是不忍看你白白送死！”老刀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唏嘘，“李家世代为将，忠烈满门，可结果呢？飞将军难封，郁郁而终……李敢将军（李陵之父）……唉！李陵将军自己，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却因得罪权贵，被死死摁在这苦寒边塞！他比谁都明白，在这世道，个人的勇武和仇恨，在权势的碾盘下，不过是一粒尘埃！”
李然沉默着，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祠堂的血，族人的哭嚎，父亲怒睁的双目……这些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李公子。”一直沉默的云娘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老刀前辈所言，是理。然血仇未报，此心难安。赵霸贪墨军粮，证据就在‘永丰仓’！胡三嗜赌，今夜正是朔方城地下赌坊‘千金窟’开大赌的日子！机不可失！”
老刀那只独眼猛地一亮，如同嗅到猎物的老狼：“对！那‘千金窟’就在城南废弃的砖窑下面！胡三那厮，每赌必输，输了就喝，喝醉了就管不住他那张破嘴！老子带路！保管让他连他姐夫的裤衩颜色都吐出来！”他拍了拍硬弓，“顺便，给他醒醒酒！”
李然深吸一口气，塞外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李陵的目光是沉重的警钟，但血海深仇，岂能因畏惧而止步？他看向云娘和老刀，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火焰：“好！就今夜！老刀前辈，烦请带路。云娘，你的‘清心散’，给胡三备上一份！”
昏黄的羊油灯下，李然迅速铺开一方粗糙的麻纸，提笔蘸墨。他的笔迹刻意模仿着军需文吏那种略显板滞的馆阁体，在一份空白的“军粮调拨单”上，沉稳落笔。他写下的，正是赵霸心腹胡三的名字，以及一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调粮数目。这份伪造的调令，将成为撬开“永丰仓”铁门的钥匙，更是投向赵霸后心的一柄毒匕！
烽燧外，塞外的寒风如同万千冤魂的呜咽，卷过空旷的荒野。废弃的烽燧在风中微微颤抖，如同这乱世中飘摇的孤舟。而一场针对军粮账簿的致命风暴，已在朔方城的暗夜中悄然酝酿。远处军营的方向，隐约传来巡夜士兵苍凉而悠长的号角声，如同为即将到来的杀戮吹响的序曲：
“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