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凉意,驱散了盛夏的酷烈粘稠。然而徐家那方小小的院落,却依旧被两道褪色发灰、如同吊丧者手臂般的丧幡死死箍着,连同门口衙役麻木冰冷的视线,将仅存的一点生气也压榨殆尽。空气里劣质蜡油的焦臭淡了些,却依旧顽固地混合着草药残留的苦涩,沉淀出一种被死亡和囚禁浸透了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块青砖上。
院角那架腰机依旧在响。“咯噔——哐当——”,单调、沉重、执拗,如同嵌入骨髓的针。王孺人端坐机前,背脊挺得如同风化的礁石。粗麻孝服下,身形愈发单薄,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幽暗沉寂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专注。额角沁出的细汗,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闪着微光。她的双手稳定有力,梭子在经线间穿梭,打纬声沉闷而规律,织出的粗布一寸寸延伸着毫无生气的灰白。
徐弘祖坐在母亲身旁的小杌子上,动作已比月前熟练许多,分理经线的手指依旧红肿破皮,却不再颤抖。他低垂着头,目光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仇恨和那枚深藏在鞋帮里的、带着缺口的洪武通宝带来的隐秘联系,都一丝一缕地织进这灰白的布匹里。侯大刻毒的嘲讽和贪婪的目光,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不时扫过,但他已学会像母亲一样,将其视若无物,只在心底那冰封的湖面下,燃起更冷的火焰。
空气里,开始若有若无地飘荡起一丝甜腻的香气。是桂花。南旸岐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桂树,在这个时节爆发出积蓄了一年的浓烈芬芳,随着微凉的秋风,丝丝缕缕地钻进这被死亡笼罩的院落。紧接着,更浓郁、更诱人的香味也弥漫开来——新出炉的月饼的油酥甜香,蒸螃蟹的鲜腥气,还有炖肉的浓郁荤香……这些属于中秋佳节、属于万家团圆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轻柔却又残酷地撩拨着这方囚笼里每一颗破碎的心。
忠仆陈氏坐在厢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手中无意识地搓着一把干枯的艾草。她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院墙外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浑浊的老眼里,映着天边那轮渐渐丰满起来的、淡黄色的月影。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枯黄的艾草叶上。她想起了往年这个时候,徐家虽不豪奢,却也其乐融融。老爷会亲自选上好的螃蟹,夫人带着她们在厨房里忙活,蒸腾的热气里满是欢声笑语。两位少爷会帮着在院子里支起小桌,摆上瓜果月饼……如今,老爷和大郎冰冷的棺木就在堂屋停着,夫人和小少爷如同囚徒,这团圆的气息,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仅存的记忆。
“咕噜噜……”一阵响亮的腹鸣,在沉闷的机杼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是徐弘祖。他猛地低下头,脸颊不受控制地泛红,耳根滚烫。饥饿如同一条贪婪的毒蛇,在空瘪的胃里疯狂噬咬。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诱人的食物香气,此刻变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侯大摇着崭新的折扇,慢悠悠地从堂屋踱出。他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直裰,腰间系着玉扣丝绦,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春风得意。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浓郁的节日香气,咂咂嘴,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随即又化为刻薄的讥讽。
“哟!好香的蟹味儿!醉仙楼的‘十月黄’,膏肥肉满,配上十年陈的花雕……啧啧,那滋味!”他踱到织机旁,故意用扇子扇了扇风,将混杂着酒肉和桂花香气的风送向王孺人和徐弘祖,“夫人,小少爷,闻着味儿了吧?今儿可是中秋佳节,团圆的好日子!可惜啊……”他拖长了调子,三角眼扫过堂屋那两口冰冷的棺木,又落在母子二人身上,“老爷和大郎是没这口福喽!不过夫人您也别太伤心,等会儿张师爷府上的中秋夜宴,小人我……嘿嘿,少不得要替徐家,多敬几杯酒,多吃几只蟹!也算……告慰老爷和大郎在天之灵了!哈哈哈!”
他放肆的笑声在充斥着食物香气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徐弘祖死死攥着手中的经线,指节捏得发白,牙齿深深陷进下唇,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侯大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不去听那刺耳的狂笑,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指尖那根紧绷的丝线上。
王孺人推动梭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哐当!”一声沉闷的打纬声,仿佛是对那狂笑最有力的回应。她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目光专注依旧,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诱惑,都与她无关。只有那挺直的脊背,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更显孤绝的剪影。
夜色渐浓。一轮浑圆皎洁的明月,挣脱了最后一缕晚霞的束缚,升上墨蓝色的天穹,将清冷如水的银辉洒满人间。南旸岐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孩童的嬉闹声、猜拳行令的喧哗声、还有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成一片温暖祥和的节日交响。
徐家院落,却是一片死寂的惨白。灵堂前,两支残烛摇曳着微弱的光,映照着“先考徐公讳有勉府君之灵位”和“先兄徐公讳弘禔府君之灵位”的字迹,冰冷而凄凉。一张简陋的小供桌上,只摆着两个干瘪发硬的粗面月饼,几枚青涩的毛栗子,还有一小碟咸菜。这是陈氏用偷偷攒下的最后几个铜板换来的。
王孺人洗净了手,换上了一件稍干净的素色旧衣。她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苍白沉静的侧脸。她将线香插入香炉,然后,缓缓地、深深地,对着丈夫和长子的灵位,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庄重。
“相公,弘禔……”她抬起头,声音沙哑低沉,在寂静的灵堂里清晰可闻,“今日中秋,月圆人……难圆。家中清寒,唯此粗粝,聊表心意。”她的目光扫过那寒酸的供品,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然,月有圆缺,仇无了时。此心此志,明月可鉴。妾身……定不负所托。”
她的话语很轻,却如同冰冷的铁石,砸在青砖地上,也砸在跪在她身后的徐弘祖心上。少年跟着母亲,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头,看着灵牌上父兄的名字,看着那清冷月光下母亲孤绝的背影,巨大的悲痛和刻骨的仇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喉间的呜咽冲出。
侯大早已等得不耐烦。他换上了一双崭新的厚底皂靴,在廊下焦躁地踱着步,不时朝院门外张望。终于,一阵由远及近的、轻快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在巷口响起。一辆挂着“张府”灯笼的青布小油壁车停在了院门外。
“夫人,小少爷,”侯大转过身,脸上堆起假惺惺的笑容,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催促和倨傲,“师爷府上的车来接了。您二位……节哀顺变,小人这就替徐家赴宴去了!”他特意加重了“替徐家”三个字,三角眼中闪烁着得意与嘲讽。
他不再理会灵堂中的母子,整了整崭新的绸衫,昂首挺胸,快步走向院门。车夫早已殷勤地掀开车帘。侯大钻了进去,带着一股浓烈的桂花头油和酒气的混合气味。车帘落下,隔绝了院内惨白的月光。马车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很快便消失在巷子尽头,融入县城方向那片灯火辉煌与喧嚣之中。
那离去的车轮声,如同碾过徐弘祖的心头。他猛地站起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院门方向,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弘祖,”王孺人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随我上墙。”
徐弘祖猛地回过神,强压下翻腾的怒火,跟着母亲走向院墙东北角。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柴草和杂物。王孺人动作利落地搬开几捆干柴,露出墙角一个用破草席小心掩盖着的缺口——那是早年修补院墙时留下的一个不起眼的狗洞,仅容一人匍匐通过。显然,她早已勘察清楚。
母子二人无声地匍匐而出,动作迅捷而轻灵。墙外是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死巷,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王孺人辨明方向,贴着墙根的阴影,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游魂,朝着南旸岐村东头、张师爷那处临河而建、颇为气派的别院方向潜行而去。
越靠近张家别院,节日的喧嚣便越是清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夹杂着男女的调笑声、杯盘碰撞声、还有阵阵爆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哄笑声。明亮的灯火透过高大的院墙和精致的漏窗流泻出来,将墙外的巷子都映亮了几分。
王孺人带着徐弘祖,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别院后墙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墙外长着一丛茂密的野蔷薇,枝叶虬结,正好形成天然的掩护。墙内,是一处临水的轩榭,此刻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正是宴饮的中心。轩榭一侧有假山堆叠,正好形成了一处视野绝佳的窥视点。
王孺人示意儿子噤声。母子二人借着蔷薇丛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攀上假山边缘几块凸起的太湖石。这个角度,透过轩榭敞开的雕花长窗,能将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轩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张巨大的红木八仙桌上,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珍馐美馔:蒸得通红、膏黄满溢的肥蟹堆成了小山;油光发亮的烧鹅、酱鸭;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青翠欲滴的时蔬;还有各色精致的糕饼点心。几坛泥封的绍兴花雕已经启开,浓郁的酒香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张师爷高踞主位,脱去了平日那身油绿布袍,换上了簇新的宝蓝绸缎直裰,满面红光,志得意满。他左手边坐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脑满肠肥的商贾,正满脸谄笑地轮番敬酒。右手边,赫然是侯大!他换了一身更鲜亮的绛紫色绸衫,那只打着夹板的断腕也套了个金灿灿的镯子遮掩,此刻正一手搂着一个穿着桃红薄纱、浓妆艳抹的歌妓,另一只手举着酒杯,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引得张师爷和众人一阵哄堂大笑。他身边还坐着几个孔武有力、面露凶光的汉子,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正是那日桑林“勘验”时跟在张师爷身后的心腹皂隶。
“哈哈哈!侯老弟,好手段!好手段啊!”张师爷拍着侯大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徐家那几块上等水田,还有那片桑园……啧啧,转手就是三倍的利!这可比放印子钱来得快多了!”
“全赖师爷您运筹帷幄!指点迷津!”侯大满面红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得意地晃着脑袋,“徐有勉那老东西,骨头硬有什么用?不识抬举,挡了师爷您的财路,那就是死路一条!还有那疯婆娘和小孽种……”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怨毒和贪婪,“等风头再过去些……哼!那织机,那点压箱底的银子……迟早都是师爷您和小人的囊中之物!到时候,小的再给师爷您挑几个水灵的丫头……”
“好!好!侯老弟办事,本师爷放心!”张师爷捋着稀疏的胡须,笑得更加开怀,三角眼中精光闪烁,“来来来!喝酒!吃蟹!今儿中秋佳节,咱们不醉不归!黑三爷那边……你也要多走动走动!城外那片芦苇荡里的‘买卖’,以后还得仰仗他多多关照!有财大家发嘛!哈哈哈!”
“师爷放心!黑三爷那边,小的门儿清!过几日就去拜会!”侯大拍着胸脯保证,又搂紧了身边娇笑的歌妓,将油腻的嘴唇凑了过去,引得歌妓一阵娇嗔。
丝竹声再起,几个身段窈窕的舞姬翩然入场,水袖翻飞,媚眼如丝。席间觥筹交错,调笑浪语不绝于耳。肥美的蟹黄被肆意吮吸,油腻的手指在歌妓身上游走,酒水泼洒在光洁的地板上……一派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景象。
墙外假山上,冰冷的月光透过蔷薇的枝叶缝隙,斑驳地洒在徐弘祖苍白的脸上。他看着轩内侯大那副小人得志、与张师爷勾肩搭背的丑态,看着仇敌们在他父兄尸骨未寒之时,用徐家的田产换来的财富,在他父兄的忌日里,纵情享乐,口吐狂言!那肆无忌惮的狂笑,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滔天恨意、刻骨屈辱和巨大悲愤的火焰,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藏在袖中的拳头瞬间握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如同濒死的野兽,身体猛地绷紧,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量瞬间将他前冲的势头定住!是王孺人!
她甚至没有转头看儿子一眼!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长窗,死死钉在轩内侯大和张师爷那两张丑恶的嘴脸上!那目光里,不再是沉寂的深潭,而是翻涌着足以焚毁万物的、冰冷的、沉寂的滔天怒焰!她的身体同样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紧攥着儿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
然而,她的声音,却如同从万载玄冰中挤出,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绝对命令,一字一句,狠狠砸进徐弘祖濒临疯狂的脑海:
“看!清!楚!记住他们今日的每一张脸!每一句狂言!记住这酒肉!这笙歌!这奢靡!”
她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眸子,如同两道淬火的钢锥,死死刺入儿子赤红混乱的眼底!
“这些都是用你爹和你哥的血肉换来的!是烙在我们母子身上的耻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令人胆寒的威严与决绝:
“把这恨!这耻!刻进骨头缝里!融进魂魄最深处!现在冲下去,除了让他们多添一笔杀孽,多分一杯你的血酒!还能换回什么?!”
“忍!”王孺人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如同淬血的钢钉,“把这滔天的恨,给为娘——忍下去!”
徐弘祖在母亲这如同惊雷般的话语和那铁钳般的手掌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体内那团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复仇之火,如同被万载玄冰强行压入深渊,发出绝望的滋滋声!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沉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他死死咬住牙关,鲜血从唇边渗出,赤红的眼中泪水混合着滔天的恨意汹涌而出!他不再挣扎,只是身体如同筛糠般抖动着,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轩内那两张推杯换盏、纵情狂笑的丑恶嘴脸上,仿佛要将他们的每一寸皮肉、每一根毛发,都刻进灵魂深处!
墙内,丝竹悠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肥蟹的鲜香、美酒的醇冽、歌妓的脂粉气,混合着贪婪与罪恶的气息,在灯火辉煌中弥漫。
墙外,清冷的月光下,蔷薇丛的阴影里,母子二人如同凝固的雕像。母亲紧攥着儿子的手腕,挺直的脊背承载着万钧重压。儿子跪伏在冰冷的太湖石上,身体因极致的压抑而剧烈颤抖,无声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石缝间的尘埃里。只有那两道穿透黑暗、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无声地射向那片象征着不公与奢靡的灯火辉煌,在这本该团圆的中秋月圆之夜,无声地宣告着一场不死不休的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