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温煦而明亮，透过青云中学教学楼旁那排老樟树的枝叶缝隙，在略显斑驳的水泥路上洒下点点跃动的金光。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混合着新翻泥土和旧书卷的特有气息，这是独属于开学季的味道。
林远抱着崭新的教案本和花名册，不紧不慢地走在通往高一教学楼的林荫小道上。脚步沉稳，心态更是与几年前那个怀揣着简历、内心揣着只兔子般七上八下的职场菜鸟判若两人。
那时的他，眼里是迷茫，心头是不甘，脚下是通往“理想坠地”的无奈之路。而现在，他身上是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浅蓝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款式简约的手表，眉眼间是经历风雨洗礼后的从容与笃定。送走了那届创造了“逆袭神话”的高三（7）班，他的名字，“林远老师”，已然成为了青云中学乃至整个区教育系统的一个小小传奇。优秀教师、创新标兵、师德楷模……各种荣誉加身，但他最珍视的，还是毕业典礼上学生们那一个个紧紧的拥抱，和那本写满了稚嫩却真挚话语的留言册。
“林老师！早！”
“林老师，新学期带高几啊？”
“远哥，新的征程开始了啊！”
一路上，不断有相识的同事、甚至面生的年轻教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林远一一微笑回应，点头致意，步伐却未停歇。他的目的地很明确——高一（3）班教室。
当然，在去教室之前，他得先绕道去一趟副校长办公室。王主任，哦不，现在应该尊称王副校长了，在原来的老校长退居二线后，他凭借着（用他自己的话说）“多年的辛勤耕耘和对优秀青年教师（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林远）的大力提携”，顺利荣升。
副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林远敲了敲。
“请进！”里面传来王副校长那熟悉中气十足，如今又添了几分圆润的声音。
林远推门而入。王副校长正端着个紫砂小茶壶，对着窗台上的几盆绿植悠哉游哉地呷着，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他那张原本略显刻板的脸上，如今常驻着一种“大局在握”的和煦笑容，见到林远，笑容更是加深了几分，眼角的褶子都堆叠了起来。
“哟，林老师！正念叨你呢，快请坐，请坐！”他热情地招呼着，顺手给林远也倒了杯茶，“尝尝，今年的新龙井，朋友特地送的。”
林远道谢接过，却没有坐下，只是站着微笑道：“王校，您找我？我正准备去新班级看看。”
“对对对，就是这事儿！”王副校长放下茶壶，双手交叠放在微凸的肚腩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林老师啊，你是我们学校的金字招牌，是咱们青年教师成长的标杆！这新学期，学校的重担，还得你来挑啊！”
林远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王校您言重了，都是分内工作。不知道学校安排我带哪个班？”
王副校长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像是混合了赞赏、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好戏的戏谑？他拖长了语调，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嘛……经过校务会慎重研究，决定把高一（3）班交给你！这个班嘛……嗯，孩子们都很有‘个性’，思维活跃，见多识广，正是需要你这样经验丰富、方法新颖的骨干教师来‘因材施教’、好好发挥的时候啊！”
他把“个性”和“发挥”两个词咬得格外重。
林远眉梢微挑。这套说辞，何其耳熟？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他初来青云报到的那一天。只不过，当初王主任（那时还是主任）的语气是冷淡中带着点甩包袱的轻松，而如今王副校长的语气，则是热络中藏着点考验和期待的复杂。
“硬骨头么？”林远啜了一口清茶，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哎，不能这么说！”王副校长立刻摆手，义正词严，“怎么能用老眼光看问题呢？现在都提倡多元评价，全面发展！这些孩子，就是‘全面发展’得稍微……超前了一点点。”他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个微小的手势，随即又笑眯眯地补充，“当然，以你林老师现在的能力，肯定没问题！我们都相信你，一定能把这个班带成第二个‘传奇七班’！”
林远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没有像当年那样内心哀嚎或者愤懑，反而升起一股久违的、面对挑战时的探究兴味。他早已不是那个将“问题学生”视为洪水猛兽的菜鸟。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深刻理解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真正的“问题班”或“垃圾回收站”，只有尚未被成年人真正理解和有效引导的、躁动不安的青春。
“我明白了，王校。我会尽力。”林远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
“好！好啊！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王副校长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去吧，孩子们估计都到齐了，去认识认识你这帮‘个性鲜明’的新弟子！”
离开副校长办公室，林远径直走向高一（3）班所在的楼层。越是靠近，空气中那种属于新集体的、混杂着好奇、试探、不安与肆意的氛围就越是明显。
教室在后走廊的尽头。还没走到门口，一阵并不算喧哗，但绝称不上安静的嗡嗡声就传了出来。林远在教室后门停顿了片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悄然扫过整个教室。
只一眼，几个鲜明的“个性”坐标点，便被他迅速捕捉、定位。
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瘦高个子的男生，戴着硕大的头戴式耳机，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他微低着头，浓密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眉眼，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屏幕上光影变幻，似乎是某个热门游戏的界面，又或者……是某个虚拟主播的直播现场？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沉浸式狂热。
中间偏右的区域，几个穿着时髦、头凑在一起的女生，正压低声音兴奋地讨论着什么。桌上，铅笔盒上，甚至水杯上，都贴满了同一个五官精致、妆容完美的年轻男偶像的小贴纸。其中一个梳着马尾辫、眼睛亮晶晶的女生（暂且称她为秦悠悠）说得最起劲，手里还挥舞着一张小卡片，似乎是刚到的明星周边。“哥哥这次新专辑的封面绝了！我们必须冲销量！吧里已经下任务了……”隐约的词汇飘入林远耳中。
而在教室的几个角落，还散落着几个眼神游离、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的学生。他们对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兴奋讨论似乎毫无兴趣，也没有新生常见的紧张和期待感，只是懒洋洋地翻着新发下来的、散发着油墨香的教材，或者干脆望着窗外发呆，仿佛开学第一天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置身事外，带着一种“双减之下，其奈我何”的淡然（或者说漠然）。
林远心里快速地对这些初印象进行了归档：虚拟世界深度沉浸型、饭圈文化重度参与者、以及“后双减”时代目标感缺失型。嗯，果然是新时代的新课题，组合还挺全面。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脸上挂起一抹温和而不失威严的浅笑，推开前门，走上了讲台。
教室里的嘈杂声像被掐住脖鸭子，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老师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漠然，也有……后排那位耳机男，根本连头都没抬。
“同学们，上午好。”林远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力量，“我是你们未来三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叫林远。”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沉稳的“笃笃”声。
“森林的林，远方的远。希望在未来三年，我们能一起，在这间教室里，既耕耘好知识的森林，也能仰望理想的远方。”
开场白不算新颖，但足够清晰。他留意着台下学生的反应。大部分学生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坐直了身体。那几个饭圈女孩眨了眨眼，似乎在评估这位新班主任的“颜值”和“气场”。角落里的“漠然派”依旧漠然。后排的耳机男……手指还在动。
林远并不在意，开始介绍高中的学习特点、学科设置，以及他的一些基本要求。当他说到“高中阶段，知识的深度和广度都会增加，需要我们更加专注和投入，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时，
台下，靠近讲台的一个小个子男生，似乎是无意识地，用恰好能被林远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了一句：“都双减了……还这么严干嘛……累不累啊……”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几个学生发出了低低的窃笑，更多的学生则偷偷观察着林远的反应。
若是几年前，林远或许会感到尴尬，或许会立刻板起脸来强调纪律。但此刻，他只是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发言的男生——一个看起来机灵，但眼神里带着点惫懒和试探的男孩，记住了他的样貌和座位。然后，他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神色如常地继续往下说：“……良好的学习习惯，不仅是为了应对考试，更是为了培养我们终身学习的能力，让大家在未来有更多的选择权。”
他巧妙地接上了话头，没有针锋相对，没有上纲上线，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反而让下面准备看戏的学生有些意外，窃笑声很快消失了。
接下来的时间，林远又简单介绍了学校的各项设施和注意事项，并临时指定了几个看起来比较镇定的学生负责开学初期的杂务。整个过程，他语调平稳，条理清晰，偶尔穿插一两个小幽默，试图拉近距离，但效果似乎一般。那个后排的耳机男，自始至终没有摘下过耳机。
下课铃响，林远宣布下课，并没有多做停留。他拿起教案，在一片“老师再见”的参差不齐声中，稳步离开了教室。
回到那间如今只有他一人使用的（作为学科带头人的小福利）独立办公室，林远将教案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水。窗外，阳光正好，操场上有班级正在上体育课，奔跑跳跃的身影充满了活力。
他坐了下来，拿起那份高一（3）班的花名册，目光在上面缓缓移动。指尖划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最终，在几个名字上轻轻停顿，然后用笔做了个不起眼的标记。
其中一个，对应后排的耳机男——周睿。
另一个，对应那个组织追星讨论的亮眼睛女生——秦悠悠。
还有一个，正是那个嘀咕“双减”的小个子男生——周明轩。
看着这几个被标记的名字，林远脑海中浮现出教室里那一个个鲜明的“个性”画面，他没有皱眉，没有叹气，反而，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充满兴味和挑战意味的弧度。
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蔚蓝的天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自语：
“新时代的新课题，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