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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前三日,寒意渐消的午后,永昌伯爵府的马车稳稳停在忠勤伯府袁家门口。墨兰领着四个女儿款款下车,刚踏上铺着红毡的台阶,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热闹气息包裹。袁府内外早已张灯结彩,朱红大门两侧悬挂着烫金喜联,廊下红灯笼一串串垂落,映得青砖地面都泛着喜庆的红光。仆役们身着簇新的青布衣衫,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有的捧着描金锦盒,有的抬着雕花箱笼,往来穿梭间,唱喏声、道贺声、管事的指挥声交织在一起,满满都是“大户人家办喜事”的规整与气派,连空气里都飘着蜜饯与香料混合的甜香。

墨兰身着月白绣折枝红梅褙子,鬓边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身后四个女儿如同四枝初绽的花萼:宁姐儿穿湖蓝素缎袄,沉稳端庄;婉儿着浅粉绫罗裙,温婉可人;闹闹裹着橘红撒花袄,活泼亮眼;曦曦则是一身藕荷色绣玉兰花小袄,沉静中透着灵气。母女五人刚进府门,便有管事嬷嬷笑着迎上来:“二夫人和姑娘们可算来了!大夫人盼了好些时候了,快里边请!”

穿过人声鼎沸的前院,步入正厅,暖意与喜气愈发浓郁。华兰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红色百蝶穿花褙子,领口袖口滚着金线,衬得她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只是连日操劳筹备婚事,眼底难免带着些微疲惫,却被那份嫁女的欣慰与不舍冲淡,愈发显得温婉动人。她正与几位勋贵夫人说着话,见墨兰母女进来,忙笑着抬手:“墨兰来了!快带着孩子们过来坐,一路辛苦了。”

墨兰带着女儿们上前见礼,刚坐下寒暄两句,门外便传来清脆的通传声:“海大夫人到——”话音未落,海氏已款步而入。她一身石青色绣云纹褙子,虽带着旅途的风尘,却依旧端庄得体,鬓边仅簪一支素银簪,更显清雅。她快步走到华兰面前,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姐姐看着清减了些,定是这些日子忙坏了。庄姐儿是个有福气的,能得姐姐这般用心操劳。”华兰眼眶微热,拉着她的手坐下,姐妹俩絮絮叨叨说起了体己话。

不多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好热闹!我可算赶上了!”正是如兰到了。她穿一身宝蓝色织金袄,性子依旧爽利,人未至声先到,身后跟着同样活泼爱笑的芙姐儿。喜姐儿梳着双丫髻,穿一身桃红袄裙,一进门便扑到华兰面前行礼,脆生生地喊:“大表姑母安好!恭喜庄表姐!”如兰则拉着海氏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明兰那个没口福的,偏生这时候又怀上了,说是孕吐得厉害,路上颠簸不得,回不来了,只让人快马加鞭送了厚厚的添妆礼来,还附了信,让我替她多疼疼庄姐儿呢!”

提到明兰有孕,墨兰心中微微一动,若是往常,难免会泛起几分酸涩的攀比之意。但今日身处这满室喜庆之中,加之她心境早已不同往昔,那份微妙的情绪转瞬即逝,只化作一丝淡淡的感慨——姐妹们各自有各自的人生轨迹,平安顺遂便好。她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目光扫过坐在一旁的柳氏,柳氏正带着芙姐儿安静地喝茶,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见墨兰看来,便颔首示意,神色温和。

华兰看着满屋子的姐妹妯娌,虽缺了明兰,却已是难得的齐聚,心中倍感慰帖。她转头看向坐在角落的庄姐儿,只见女儿穿着一身大红绣凤穿牡丹的喜服,头戴珠翠头面,眉眼间带着待嫁新娘特有的娇羞,却依旧努力维持着端庄仪态,正安静地听着长辈们说话。华兰心中一软,笑着招手:“好孩子,这里都是自家长辈,你且松散些。带你几个妹妹去你房里说说话吧,她们怕是也憋着许多话要问你呢。”

庄姐儿脸颊飞红,起身优雅地福了一礼,柔声应道:“是,母亲。”她转身走到墨兰的四个女儿和芙姐儿面前,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容里既有即将嫁人的羞涩,又藏着对未来人生的憧憬与些许忐忑:“宁妹妹,婉妹妹,闹闹,曦曦,芙妹妹,喜妹妹随我去后头暖阁里坐坐可好?我房里备了些精致的点心和果子。”

六个女孩闻言,纷纷站起身。宁姐儿微微颔首,姿态端庄;婉儿眼中满是好奇,怯生生地跟着;闹闹早已按捺不住,蹦蹦跳跳地凑到庄姐儿身边;曦曦则安静地跟在最后,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周遭。她们穿着各色衣裙,如同一串色彩斑斓的珠玉,缓缓离开了喧闹的正厅,将满室的祝福与欢声笑语暂时关在了身后。

穿过后堂,通往庄姐儿闺房的路上,廊下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光线透过灯笼的镂空花纹洒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下人们见到她们,纷纷侧身避让,恭敬地行礼问安。宁姐儿看着庄表姐窈窕的背影和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心中那份关于“出嫁”的复杂情绪再次涌动——有对表姐的不舍,有对未知生活的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婉儿则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的布置,时不时伸手拉一拉宁姐儿的衣袖,小声询问着什么。闹闹只顾着仰头看廊下挂着的宫灯,时不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而曦曦(林苏)则安静地走着,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仆役、精致的陈设,将这古代贵女出嫁前的浮光掠影,默默记在心中。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里面早已备好了精致的茶点与瓜果,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映得满室温暖,也映照着女孩们脸上各异的神情——,有娇羞,有好奇,有忐忑,也有沉静的思索。

她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只留贴身侍女守在门外,而后从妆奁最底层,取出一个不算起眼的紫檀木小盒。盒子边角已有些温润的包浆,显然是时常摩挲所致。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里面并非预想中的珠钗首饰,而是厚厚一沓手稿。纸张有些已经微微泛黄卷边,边缘甚至能看到反复翻阅留下的折痕,可见这些稿子在无数个日夜,都曾被主人捧在手心。

庄姐儿的指尖轻轻抚过粗糙的纸页,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有对过往的怀念,有对理想的不甘,还有一丝未能被岁月完全熄灭的火光,在眼底悄然闪烁。

“这是……《化蝶》的稿子?”宁姐儿最先认了出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表姐,你还在修改它?”

《化蝶》这出戏,当年因言辞间又带着对礼教束缚的诘问,大胆得近乎叛逆,最终被皇后娘娘下旨禁演,在京中闺阁里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谁也不敢轻易提及。

庄姐儿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嗯。我总觉得,那里面的情感,那股子不甘被束缚的劲儿,不该就那么被埋没了。”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五个年纪相仿的妹妹,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来,带着一丝压抑了许久的倾诉欲:“那年,六姨母(明兰)回盛家老宅,偶然同母亲说起这事,说这《化蝶》蛊惑人心,说书里祝英台,是自寻烦恼。六姨母说,若她肯安分守己,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至于落得那般凄凉结局。”

庄姐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稿纸边缘,指节微微泛白,语气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执拗:“我当时……没忍住,反驳了几句。我说,祝英台所求,不过是一份不掺杂质的真心,若非身处牢笼,连自己的心都要被权衡利弊、家族荣辱所裹挟,她又何须这般挣扎?困住她的,从来不是她自己的执念,是那身不由己的身份,是那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规矩。”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回忆,声音放得更轻:“六姨母当时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没当场斥责我,反而说……‘庄姐儿年纪虽小,却有几分自己的见识了。’”

听到这里,宁姐儿和婉儿都微微松了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原来六姨母并未怪罪,想来只是随口提点罢了。

然而,庄姐儿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们心中的暖意,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降了下来。

“可是,六姨母回去后没多久……”庄姐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底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母亲就亲自来了我的院子,还带着管事嬷嬷,抄检了我的书房。所有与《化蝶》相关的笔记、草稿,连同我私下看的一些杂书——那些不是经史子集、不是女红食谱的书,都被一并收走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心头的哽咽:“母亲说,是六姨母临走时提醒她,女孩儿家心思太活络不是好事,容易生出妄念,误了自己的前程,也坏了家族的名声。所以,母亲决定在我出嫁前,都不必再出门交际,也不必再见姐妹们了,安安心心在家学规矩、练女红,才算不辜负长辈的期望。”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笑语,更衬得室内的沉静令人窒息。

闹闹似懂非懂地皱着小眉头,只觉得表姐的语气很难过,自己也跟着生出几分委屈,悄悄拉了拉曦曦的衣袖。婉儿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紧紧抓住了身旁宁姐儿的衣袖,眼神里满是惶恐——她从未想过,只是看了书、有几句不同的想法,竟会招致如此严厉的惩罚。

而宁姐儿,如同遭了雷击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愣愣地看着庄姐儿,眼圈迅速泛红,晶莹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还有一种被辜负的巨大委屈: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吸了吸鼻子,泪水止不住地流,“我说呢,怎么后来次次给你下帖子,不是说你身子不适,就是说你去了庄子上静养……我还以为,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惹你厌烦了,或是真的就那么不巧,次次都错开了……”

她想起这三年来,每逢盛家姐妹聚会,或是京中贵女雅集,她总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温柔娴静、会耐心听她说话的表姐身影,却总是失望而归。她曾无数次反思自己,是不是言行有失,是不是情谊淡了,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竟是这样一道冰冷无情的命令,硬生生斩断了她们的往来。

“三年……整整三年没见了……”宁姐儿的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既是为了错过的时光而惋惜,更是为了这份纯粹的姐妹情谊被如此轻易地践踏而感到心寒。

庄姐儿看着宁姐儿落泪,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伸出手,轻轻拉住宁姐儿的手,低声安慰道:“宁妹妹,别哭……今日不是见着了吗?母亲后来也是心疼我的,只是……唉……”她叹了口气,未尽之语里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无奈——在长辈的威严、家族的规矩面前,她的坚持与反抗,终究显得太过渺小。

一直安静旁观的林苏(曦曦),站在人群最后,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看着那叠被反复修改、藏得如此隐秘的《化蝶》稿子,听着庄姐儿的叙述,对那位素未谋面却早已如雷贯耳的六姨母盛明兰,有了更清晰、更深刻的认知。

好一个“笑着认同”,好一个“静心养性”!

这哪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与包容?这分明是不动声色的思想禁锢!是用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到不容置喙的手段,将所有不符合“规矩”、不符合“安分”标准的思想萌芽,都扼杀在摇篮里。明兰自己在封建礼教的框架内步步为营,最终选择了向规则彻底妥协,甚至成为规则的维护者,便也要求所有后辈女孩都循着她的老路走,循规蹈矩,安于现状,不能有半分“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能有丝毫挣脱束缚的念头。

林苏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缓缓走上前,没有像宁姐儿那样哭泣,也没有像婉儿那样害怕,只是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放在了那叠承载着不屈与执着的稿纸上,仿佛要感受那纸页间蕴含的、未曾被彻底扑灭的力量。

她抬起头,看着庄姐儿泛红的眼眶,眼神清澈而坚定,用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声音说:

“庄表姐,你改的稿子,一定很好看。”

这句话无关对错,无关礼教,只是一种纯粹的、对“存在”本身的肯定,是对庄姐儿那份未被磨灭的理想与坚持的支持。

庄姐儿听到林苏那句“一定很好看”的肯定,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被全然理解的亮光,像是久旱逢甘霖的草木,心中积压多年的郁结与委屈,仿佛都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悄悄散开了不少。她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最小、却格外沉静通透的表妹,脸上露出了一抹卸下所有防备的真心笑容,温柔得如同春日里的暖阳。

她微微俯身,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亲昵,对围在身边的姐妹们说道:“前些日子,我偶然听到院子里一个小丫鬟,躲在假山后头偷偷哼着小调。那调子新奇得很,既不是时下流行的水磨调,也不是府里常听的雅乐,词儿更是大胆得让人惊心。我悄悄听了几句,唱的竟是‘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她的话还没说完,宁姐儿握着帕子的手猛地一顿,婉儿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就连一向懵懂的闹闹,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小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几个女孩下意识地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眼底都藏着难以掩饰的惊讶与默契——这正是她们私下打磨、偷偷传阅的《女驸马》!

庄姐儿见状,心中愈发笃定,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梨涡再次浮现:“我猜,这定是你们的‘大作’!后来,不知怎的,那《女驸马》的文稿竟零零散散地在京中好些闺阁女孩中传阅开了。我也是厚着脸皮,多次向交好的姐妹软磨硬泡,才得以借阅,断断续续地,才看到公主发现驸马原是女儿身,非但没有降罪,反而心生怜惜,决意要嫁她那一段……”

她的语气里满是对后续情节的热切期待,还有一丝未能看全的遗憾,说着便忍不住追问:“也不知你们后续写完了吗?那公主当真不顾世俗眼光,嫁了女驸马?后面又该如何收场?是让她恢复女儿身,与李郎终成眷属,还是……”

看着姐姐们脸上既兴奋又有些紧张的神色——毕竟这是私下传阅的,稍有不慎便可能惹来麻烦,庄姐儿忽然正了正神色,双手轻轻拉住宁姐儿和林苏的手,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五个妹妹,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与承诺:

“等我成了亲,嫁入薄家,定当谨言慎行,好好伺候婆母,孝顺长辈,与夫君和睦相处,早日在薄家站稳脚跟,赢得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她说到“话语权”三个字时,语气微微加重,眼中闪过一丝对未来的期许与清醒的谋划,“那我一定多多设宴,下帖子请你们过府一聚。到时候,我们关起门来,在我自己家的园子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再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冒险传递文稿,连说句心里话都要提心吊胆。”

她描绘的景象,如同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画卷,让宁姐儿眼中的泪光尚未褪去,便又燃起了憧憬的光芒,婉儿也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嘴角露出了向往的笑容——那是一个属于她们女孩自己的、可以自由呼吸、肆意挥洒才情的安全角落,没有长辈的监视,没有规矩的束缚,只有彼此的理解与共鸣。

林苏(曦曦)看着庄姐儿眼中的光芒,心中感慨万千。这位在外人看来温顺顺从、即将嫁入安稳人家的表姐,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团渴望自由与自主的火焰?只是她比她们更清楚这个时代的规则,选择了一条更迂回、也更稳妥的道路——先融入规则,在规则之内获得立足之地与权力,然后再在权力允许的范围内,为自己和姐妹们争取一点点珍贵的自由空间。

“庄表姐,”林苏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丝毫孩童的稚气,“稿子,我们一定尽快写完后续,把所有情节都打磨妥当。等写完了,让你称为第一个看到完整的《女驸马》的人。”

她没有去强调“伺候好婆母”“站稳脚跟”这些前提,只是纯粹地肯定了庄姐儿“设宴相聚”的美好愿望,并将完成《女驸马》文稿作为给她的支持与礼物,这份不加条件的信任与回应,让庄姐儿心中愈发温暖。

庄姐儿闻言,笑容愈发灿烂,眉眼间的娇羞与忐忑被这份真切的期盼所取代,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鲜活的光彩。她用力点了点头,紧紧握住林苏的手,像是在握住一个郑重的约定:“好!那我们就说定了!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也等着在薄家,给你们辟出一块真正自由的小天地!”

姐妹们离去后,闺房内还残留着少女们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与欢声笑语的余韵,与满室的大红喜绸相映,竟生出几分短暂的鲜活。华兰轻轻推开房门进来,鬓边的珠翠随着步履微微晃动,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底的青黑难以掩饰,却仍强撑着精神,在庄姐儿身边的锦凳上坐下。

“妹妹们都送了些什么添妆?让娘瞧瞧。”华兰的语气温和,带着几分刻意提起的轻快,目光自然地落在女儿身边那几个打开的锦盒与绣囊上。

庄姐儿依言一一拿起展示:宁姐儿送的是一对圆润饱满的东珠耳坠,串珠的银丝缠得精巧,透着端庄雅致;婉儿送的是一方杭绸帕子,上面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针脚温婉,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闹闹送的是一只五彩络子,丝线鲜亮,编得活泼俏皮,满是孩童的烂漫;而曦曦送的,则是一个素色绸缎缝成的荷包,里面装着安神的香草,针脚虽略显稚嫩,却缝得紧实,边角还细心地滚了一圈浅青的牙子,看得出十足的用心。都是些符合她们年龄与身份的礼物,不出错,也不张扬,恰如其分。

华兰逐一看过,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都是好孩子,有心了。”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只装着荷包与络子的锦盒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问道:“这……是梁家女娃们给的?”

庄姐儿轻轻点头,将锦盒往前推了推,方便母亲细看。

华兰却没有去触碰里面的东西,只是目光在盒面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了视线。室内沉默了片刻,她才用一种平淡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一会儿娘让人来把这些添妆都登记在册,核一核价值,日后也好按例还礼。”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梁家如今的境况,你四姨母的心思,娘也摸不太准。她们送的东西,还是谨慎些好,别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庄姐儿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直直看向母亲,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华兰努力维持的平静:“娘是怕这些东西不妥,想寻个由头,拿去……烧了吧?”

华兰浑身几不可查地一震,指尖猛地攥紧了袖口的绣纹。她从未想过,女儿竟会如此直白地戳破她的心思。看着女儿那双酷似自己年轻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叛逆,没有怨怼,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哀,华兰脸上不由得有些挂不住,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属于母亲的权威与急切:“我的儿!你当娘愿意做这个恶人?娘都是为了你好!”

她伸手紧紧拉住庄姐儿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一丝急切的灼热,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痛楚与规劝:“你可知,娘与你六姨母次次通信,她反复叮嘱的是什么?是‘听父母之言,守闺阁之礼’!你看看她,凭着这份安分与通透,在顾府站稳脚跟,如今儿女双全,圣眷正浓;再看看娘,当年虽在袁家受了些委屈,可终究是听了父母之命,日子过得平稳顺遂。你再看看你四姨母,当初是如何费尽心思行差踏错,落得个费力不讨好的下场;你五姨母又是如何任性妄为,虽得了随心的婚事,却也吃了不少苦头。她们哪个不是心思活泛,不肯安分?可结果呢?”

华兰的语气愈发沉重,字字句句都像带着千钧重量:“你六姨母是真心为你打算!她就是怕!怕那些杂书,怕那些不安分的心思,把你带坏了,走了歪路!这世间对女子何其苛刻,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娘如今依约束你,不是要苛待你,是不想看你将来后悔啊!”

这些话语,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一字一句地压在庄姐儿心上。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情,这个时代的女子,如同风中残烛,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风雨熄灭。可这份以“为你好”为名的禁锢,这份不容置喙的安排,却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抑。

庄姐儿看着母亲眼中真切的担忧与恐惧,那里面有为她筹谋的苦心,也有被明兰理念深深烙印的顺从。她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反驳,只是缓缓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像蝶翼般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有不甘,有委屈,还有一丝对命运的无力。

她轻轻挣脱母亲的手,指尖触到那只锦盒的冰凉木质,默默将盒子盖上,推到妆奁的角落,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淹没:“女儿知道了……一切,但凭母亲安排。”

华兰看着女儿顺从的模样,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可不知为何,又莫名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安抚女儿,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疲惫地站起身,转身离开了女儿的闺房。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室内的寂静与室外的喜庆彻底隔绝。华兰离开后,闺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那满室刺目的红——红的嫁衣、红的帐幔、红的桌围、红的烛台,此刻在庄姐儿眼中,却不再是喜庆的象征,反倒像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围墙,将她与过去那个可以肆意欢笑、大胆做梦的自己,彻底隔绝开来。

她怔怔地坐在妆奁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镜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脑海里翻涌着方才与妹妹们相聚的画面,那些压低的笑声、心照不宣的眼神、对《女驸马》结局的期盼,还有曦曦那句“一定很好看”的笃定,像一串破碎的珍珠,在心头滚过,留下密密麻麻的怅然。

忽然,一段熟悉的旋律,不受控制地从她唇边极轻地逸了出来,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带着几分试探与胆怯:“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是《女驸马》。是她们藏在假山后、暖阁里,偷偷哼唱了无数次的调子。

只哼了这一句,她便猛地停住了,像是被烈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肩膀微微绷紧,紧张地望向门口。雕花木门紧闭着,门外隐约传来丫鬟们低低的说话声,却并未有人靠近。她依旧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半晌,确认无人察觉这“大逆不道”的哼唱,才缓缓松开手,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怀念,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她们姐妹几个挤在芙姐儿的暖阁里,脑袋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构思着《化蝶》的故事。为了文稿中一个字的用法,宁姐儿能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她执着于情感的真切,非要在细节处反复打磨;婉儿则轻声细语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温柔却坚定;就连年纪最小的曦曦,也能时不时抛出一句精妙的点评,让所有人茅塞顿开。她们会为了一个情节争得面红耳赤,眼眶泛红,可往往下一刻,因为谁随口说了一句俏皮话,或是闹闹突然做了个鬼脸,所有的争执便瞬间冰消雪融,几个人又抱在一起笑作一团,笑声清脆得能穿透窗棂。

她也想起了《化蝶》被禁后,她不甘心就此沉寂,只到偷偷看到《女驸马》时的畅快与大胆。那是一种隐秘的反抗,是将女子的才华、胆识与情义,寄托在一个“女扮男装中状元”的虚构人物身上。看着戏文中的她闯过科举的难关、赢得君王的赏识、收获真挚的爱情,那种精神上的共鸣与宣泄,是任何规规矩矩的女红课、诗词课都无法带来的。

那是快乐呀……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属于灵魂的快乐。

庄姐儿的眼眶渐渐湿润,水汽模糊了视线。那些日子,她们像一群偷食蜜糖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秘密,在封建礼教的夹缝中,挤出一点点空间,盛放彼此的梦想与才情。那种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心无旁骛地投入,那种激烈争论后又毫无芥蒂地和好,那种灵魂与灵魂碰撞产生的火花,才是她少女时代最珍贵、最明亮的色彩。

可是,这明亮的色彩,在母亲和六姨母眼中,是危险的,是不祥的,是需要被彻底抹去的。她们说这是“不安分”,是“妄念”,是会毁了她一生的“歪路”。她们用“为你好”的名义,夺走了她的手稿,斩断了她与姐妹们的往来,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只教她如何做一个温顺贤淑、符合世俗期望的大家闺秀。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床上得喜字。

“等我成了亲……在薄家站稳脚跟……有了话语权……一定多多设宴,请你们来……”

她低声重复着自己对妹妹们的承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唯一的一根稻草。这不仅仅是一个承诺,更是她对未来全部的希望所在——先屈服于规则,先扮演好“贤妻良母”的角色,再一点点谋取出路,为自己、为姐妹们,争取一点点喘息的空间。

她闭上眼睛,将那一点点残存的、对自由和创作的渴望,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深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然后,她将用“贤淑”、“顺从”、“稳重”的外壳,将它牢牢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包括她自己。

后天,她就要披上这身大红的嫁衣,坐上花轿,走向那个被所有人祝福的、“稳妥”的未来。薄家的家风清正,薄小将军为人正直,她会成为人人称赞的贤妻,会孝顺公婆,会生儿育女,会过上母亲和六姨母所期望的、平稳顺遂的日子。

而那个曾经在姐妹中间,为了一个字眼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一个情节笑得前仰后合、为了一个梦想眼中闪烁着光芒的庄姐儿,将被她亲手,锁进记忆的最深处,再也不轻易触碰。

一滴泪,终于无声地滑落,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她大红色的嫁衣袖口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那痕迹像一朵悄然绽放的墨梅,在刺目的红色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悲哀与不舍,很快便被嫁衣的厚重布料吸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红烛依旧在燃烧,将房间映照得一片通红,只是那红色里,再也寻不回半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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