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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前夜,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洒在梁府的庭院中,将青砖地面映得一片清辉。晚风轻拂,带来阵阵花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夜的静谧。林苏(曦曦)穿过回廊,找到了正在书房内最后温习明日待客礼仪的锦哥儿。他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端坐于书桌前,手中捧着一本《朱子家训》,眉头微蹙,脸上已有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肃穆。

“锦哥哥。”林苏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亮得像两颗星辰。

锦哥儿闻声抬头,见是她,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弛,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曦曦妹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有事吗?”

林苏没有绕圈子,也没有寻常孩童的嬉闹,她定定地看着锦哥儿,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认真,直接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锦哥哥,你喜欢娴姐姐吗?”

锦哥儿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脸颊瞬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像熟透的樱桃。但那羞涩很快便被一种近乎刻板的庄重取代,他清了清嗓子,学着大人的模样,用流利而标准的口吻回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娴姐儿是母亲为我选定的妻子,家世清白,品行端庄,我自是……敬重她的。”

这如同标准答案般的回应,在林苏听来却有些刺耳,甚至带着一丝让她不安的冰冷。她想起了庄姐儿为了“实惠”而促成的婚姻,想起了沈明珠嫁入高门后如履薄冰的“高危”生活,想起了自己母亲墨兰在婚姻中挣扎半生的悲剧,更想起了娴姐儿那双总是带着怯懦、不敢表露真实喜好的眼睛。

她不想锦哥哥也变成父亲梁晗、三舅舅盛长枫那样,只懂得遵循“规矩”,却漠视“人心”的丈夫。

于是,林苏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被这番话糊弄过去,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语气愈发认真地说道:“锦哥哥,光是敬重是不够的。你知道吗,妻子,不是一件摆在屋里的家具,不是一个用来装点门面的名分,更不是一个必须遵守规矩的工具。”

她努力搜寻着适合他这个年龄理解的词汇,试图将现代关于婚姻、尊重与责任的概念,小心翼翼地植入他幼小的心灵:“成了亲,她就是你的家人,是往后余生与你最亲近的人之一。你要对她有真正的责任。就像……就像苏伯母对你,有教导养育的责任;你对苏伯母,也有将来孝顺赡养的责任一样。你要保护她,不能让别人欺负她,包括……包括你的家人;要关心她开不开心,过得好不好,不能只在乎她有没有守规矩、有没有给你丢脸;还要和她一起,把你们的小家经营好,让它暖暖的,充满笑声,而不是冷冰冰的,只有没完没了的规矩和约束。”

她顿了顿,看着锦哥儿脸上从茫然到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他在认真倾听,便继续说道:“还有对家的责任。一个家,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不只是为了光耀门楣。家,应该是让里面的每个人都觉得安心、踏实、可以依靠的地方。你是未来的男主人,这份安心和踏实,需要你去创造,去维护。”

林苏不知道,自己这番超越时代的话,年仅八岁的锦哥儿能真正听懂多少。她只是凭着一种本能的善意,一种对娴姐儿的怜惜,希望这个即将与娴姐儿定下婚约的表哥,能比父辈们做得更好一些,能给娴姐儿一个真正温暖的归宿。

然而,锦哥儿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并没有反驳,也没有觉得她是童言无忌、胡说八道。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然后缓缓抬起眼,目光中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板与教条,多了些属于他自己的、认真的思考。他看着林苏,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曦曦妹妹,你说的……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但母亲(苏氏)教导过我,”他微微蹙起小小的眉头,仿佛在努力消化一个复杂的道理,“她说,我是梁家的长子嫡孙,将来是要承担起家族责任的人。对家族的责任,对父母的责任,对……对妻子的责任,都是我必须扛起来的责任,不能推卸,也不能敷衍。”

他伸出小手,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轻轻比划了一下,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母亲说,男子汉心里,要有一杆秤。这杆秤,要能称得出是非对错,要能掂得出轻重缓急。”

“我想,”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杆秤,一头放着规矩礼法,另一头……应该放着你说的那种……‘责任’吧?还有……还有人心?”

“娴姐儿,”他声音温柔而郑重,“她永远会是我的妻子。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我心里这杆秤,也会一直记着她,记着对她的责任,记着……人心。”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锦哥儿稚嫩的脸庞上,映得他眼中的光芒愈发坚定。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背诵礼仪规矩的小大人,而是一个开始真正思考责任与人心重量的少年。

林苏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苏氏具体是如何教导锦哥儿的,但显然,这位聪慧通透的母亲,并没有只给儿子灌输冰冷的教条和家族责任,而是试图让他理解责任背后的重量与人情味。

或许,锦哥儿此刻并不能完全理解“爱”为何物,也无法洞悉婚姻中所有的复杂与艰难,但他已经开始思考“责任”与“人心”的平衡,已经懂得要在规矩之外,为身边的人留一份温度。这颗珍贵的种子已经种下,至于未来能长出什么模样,需要时间和经历去浇灌,但至少,它有着向善向好的根基。

而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自幼便活在压抑与恐惧中的娴姐儿而言,一个愿意在心里为她放上一杆秤,愿意思考对她的责任、在乎她心情的丈夫,或许已经是黑暗中难得的一线微光了。

“嗯,”林苏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真心的笑容,眼中满是欣慰,“锦哥哥,你记住今天的话就好。”

锦哥儿听着林苏(曦曦)那些关于“责任”、“人心”的言论,小小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他看着她那双毫无避忌、清澈见底的眼睛,忽然像个小大人似的,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曦曦姐妹,”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忧虑,“你……你如今也越来越大了,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比如这男女大防,我们虽是堂兄妹,也不好总是这般……私下说话,太过亲近。”

林苏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故作不解,歪着头问道:“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她刻意提起过去相对宽松的景象。

锦哥儿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无人,这才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像个分享秘密的小伙伴,却又带着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完全理解的沉重:

“是不一样了。”他小声说,“就是……就是那次宫变之后……规矩就越来越严了。”

“为什么?”林苏追问,心中已有猜测,但仍想从这时代的亲历者口中得到证实。

锦哥儿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模糊的唏嘘:“听说……听说那场宫变里,站错队、倒了台的好多家……他们家里的女孩儿,原本都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一夜之间……就、就什么都没了。为了活命,或者为了家族能留下一线血脉,很多都被……被迫下嫁了,有的给了曾经的部属,有的甚至嫁给了……商户或者远远打发掉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听来的闲言碎语,小脸上露出一丝不忍:“那些可都是以前和我们一样,在宴会上能见到的姐姐妹妹啊……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了。再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长辈们,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管束家里的女孩儿就越来越严,轻易不让见外男,连亲戚间的往来,也多了许多避忌。”

他抬起头,看着林苏,眼神里有一种懵懂的洞察:“大概……大概是怕了吧?怕自家的女孩儿万一……万一也遇到什么风波,会名声有损,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所以,只好把她们藏得更深,看得更紧。”

林苏静静地听着,心中一片冰凉。

原来如此。

一场残酷的政治洗牌,最终代价却更多地由女性承担了。那些“被迫下嫁”的女孩,是第一次牺牲品。而活下来的、其他家族的女孩们,则成为了第二次牺牲品——她们的自由被进一步剥夺,活动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套在身上的枷锁被进一步收紧,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更深切的“物化”与“禁锢”。

用限制所有女性的自由,来预防少数女性可能遭遇的“不幸”。

这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

她看着锦哥儿,这个男孩或许还不完全理解这背后血淋淋的逻辑,但他已经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并且被环境教导着要去遵守这越发严苛的“规矩”。

“我明白了,锦哥哥。”林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她没有再争辩男女大防的问题。

因为她知道,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小表哥的提醒,而是整个时代,在经历阵痛之后,施加在女性身上更沉重的阴影。

锦哥儿听了林苏的话,小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眉头微蹙,像是在认真琢磨着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书案边,踮起脚尖拉开最下层一个带黄铜小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木盒表面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边角打磨得光滑温润,一看便知是精心收藏之物。他轻轻拨开盒上的搭扣,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深蓝色云锦,恰好衬得三个小巧玲珑的锦盒愈发精致——一个是正红色绣牡丹,一个是月白色绣兰草,还有一个是浅青色绣竹枝,皆是针脚细密的手工绣品。

他小心翼翼地将三个锦盒一一取出,在灯下一字排开,逐一打开展示给林苏看。

第一个正红色锦盒里,静静躺着一套形制独特的套环玉佩。内里是一块质地上乘的圆形羊脂白玉佩,莹润如凝脂,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暖光,毫无半点瑕疵,象征着纯洁与圆满。奇妙的是,这圆形玉佩外圈还套着一个同样质地的玉环,比内圈玉佩稍大一圈,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比,与内圈玉佩若即若离,轻轻一拨便能缓缓转动,结构精巧,寓意深长。“我寻了许久才找到这样的玉料,”锦哥儿指着玉佩,声音带着几分自得,“想着它能转,娴姐儿若是无聊时,或许能拿着解闷。”

第二个月白色锦盒里,是一条赤金花蕊项链。赤金纯度极高,色泽鲜亮,盘绕的花藤造型灵动逼真,花朵雕刻得细致入微,花蕊处镶嵌着三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虽小巧却光芒璀璨,在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这是梁夫人特意让人打造的,用料贵重,样式规整,是完全符合他身份、绝不会出错的体面礼物。

第三个浅青色锦盒里,是一支点翠蝴蝶簪。翠羽色泽艳丽,是上好的孔雀石打磨而成,蓝得透亮,蓝得纯粹;蝴蝶翅膀薄如蝉翼,边缘勾勒着极细的金线,翅膀下还坠着两颗极小的珍珠,轻轻一动便微微摇晃,姿态翩然,灵动至极,显然是特意迎合少女喜好挑选的。

锦哥儿的目光在第一个和第三个锦盒间来回流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木盒边缘,显然在这两者间难以抉择。他偏爱套环玉佩的别致,又觉得点翠簪更讨女孩子喜欢,一时拿不定主意。

林苏的目光扫过三件礼物,从赤金项链的华贵,到点翠簪的灵动,最后落在那套套环玉佩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指了指:“这个玉佩最好。”

锦哥儿见自己的偏好得到认同,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却听林苏接着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老成,还夹杂着一丝无奈,仿佛在教导一个不开窍的弟弟:“光是送整套玉佩,还不够。”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外圈的玉环,“你今晚就去寻个可靠的玉匠,若是府里有现成的工具,自己小心些也成,把这个外圈的玉环取下来,仔细打磨光滑,做成一只开口的玉镯,大小要刚好能让内圈的玉佩严丝合缝地嵌进去。”

锦哥儿愣住了,眨巴着眼睛看着她,满脸懵懂,显然没明白这一番操作的深意。

林苏看着他这副不开窍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简直是在手把手教师弟如何传递心意。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如同在传授什么独门秘诀:“明天你把这玉佩和打磨好的玉镯一起送给娴姐姐。你要告诉她,”林苏一字一句地教他,眼神认真,“这玉佩与玉镯,本是同源一块玉石,日夜相伴,相依相存。如今虽分作两件,玉佩随我,手镯护你,但根源如一,心意相通。往后无论何时,见玉如见人,愿我们如这同源之玉,彼此牵挂,不相负。”

她顿了顿,补充道:“切记要说得真诚些,不用刻意背书。你亲手参与打磨玉镯,这份心意比任何贵重首饰都难得。”

锦哥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破了迷津,脸上的懵懂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的明悟。他紧紧握住那个装着套环玉佩的锦盒,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心中豁然开朗——原来送礼的真谛不在于贵重,而在于这份独一无二的心意与联结。他之前只想着让娴姐儿解闷,却从未想过要将彼此的关系用这样含蓄而深刻的方式联结起来。

“我明白了,曦曦妹妹!”他重重点头,眼中充满了决心与兴奋,“我这就去叫管家找最可靠的玉匠,务必今晚就做好!”

看着他抱着锦盒匆匆离去的背影,脚步都比之前轻快了许多,林苏再次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锦哥儿拿着玉佩盒子,满脑子都是如何尽快找到可靠的玉匠打磨玉环,脚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可刚迈出书房门两步,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猛地刹住脚步,眉头紧锁,一脸困惑地转过头,看着还站在房内的林苏(曦曦)。

“不对呀……”锦哥儿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和恍然大悟,“曦曦妹妹,这……这是我的外院书房,男女有别。这么晚了……按理说,不应该……是你先回内院吗?” 他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男女大防”的规矩,首先就该防在自家的院门内外。

林苏也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底满是狡黠的笑意。刚才光顾着讨论给娴姐儿送礼的“大计”,竟把这深宅大院里最基本的规矩给抛到了脑后。“好好好,是我疏忽了。”她笑着摇摇头,爽快地迈步走出了书房,“我这就回去,不耽误你办正事。”

锦哥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往外院大门走去。然而,走到通往内院的月亮门时,却发现两扇朱漆大门已经从里面落了锁,门栓插得牢牢的。想必是守夜的婆子见夜深露重,按府里的规矩锁上了门,防止内外院人员随意走动,以免生出是非。

这下两人都傻眼了。林苏回不去内院,锦哥儿也不好大声叫门——这么晚了,一个外院的少爷和内院的堂小姐凑在月亮门边,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若是惊动了长辈,解释起来更是麻烦。

林苏踮起脚尖,透过月亮门上的雕花缝隙往内院看了看,夜色沉沉,只有远处几间屋子还亮着微弱的烛火,守夜的婆子想来是回屋歇着了。她的目光扫过门边墙角,瞥见那里放着一块颇为敦实的大石头,原是用来刻院名的,此刻孤零零地倚着墙根。林苏眼珠一转,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锦表哥,”她压低声音,手指了指那块青石,又指了指不算太高的墙头,“快,你蹲下给我当个脚凳,我踩着这块石头,再借你的力,应该能翻过去。”

锦哥儿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这怎么行”的震惊和“太不合规矩”的犹豫。翻墙头?还是个姑娘家?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曦曦妹妹的名声?可看着林苏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到她刚才费心费力帮自己想通了送礼的关键,再想到内院落锁自己也有几分责任,总不能让她在外面待一整夜……他咬了咬牙,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你小心些!”

他先警惕地环顾了四周,确认回廊下树影婆娑,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巡夜的人影,这才迅速走到墙角,挪到青石旁。然后他屈膝蹲下,双手交叉紧紧垫在膝上,做成一个稳固的支撑,抬头对林苏说:“好了,你上来吧,我会稳住的!”

林苏也不含糊,深知夜长梦多。她利落地脱下脚上的软底绣花鞋,一手紧紧攥住,另一只手扶住冰凉的墙壁,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上了锦哥儿的肩膀。她尽量减轻脚下的力道,轻声道:“锦哥哥,我起来了,你慢慢站直。”

锦哥儿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稳稳地站起身来。林苏的身高加上他的高度,让她轻易地就够到了石头顶。石头顶磨得平整,还做了简单的雕花,刚好能借力。她双臂用力,灵巧地一撑,整个人便像只轻盈的猫儿一般,翻坐到了石头上。她低头看了看下面仰头望着自己的锦哥儿,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然后将手中的绣花鞋先轻轻扔进内院角落的草丛里,避免落地时发出声响。做完这一切,她才双手抓着墙沿,双腿轻轻往下探,找准落点后,轻轻一跃,便安全落地,只发出了一丝极轻的声响,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墙外的锦哥儿屏住呼吸,听着里面传来的轻微落地声,提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侧耳仔细倾听,内院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惊叫或询问声,看来曦曦表妹是安全落地,也没有被人发现。

他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袍子上可能沾到的灰尘,又抬手整了整衣冠,迅速恢复成那个沉稳端庄的梁家小少爷模样。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宝贝玉佩盒子,快步朝着管家的住处走去——他得赶紧把这玉环打磨成手镯的事情办好,可不能耽误了明天给娴姐儿送礼。至于今晚这“翻墙越院”的小插曲,就当是……他和曦曦表妹之间又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吧。

内院里,林苏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到草丛边,捡起自己的绣花鞋重新穿上。她拍了拍裙摆上沾到的草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堵刚刚翻过来的月亮门,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又得意的笑容。在这规矩森严、处处受限的深宅大院里,偶尔“不守规矩”一次,趁着夜色翻一次墙头,这种带着点冒险意味的小举动,感觉倒也不坏。

她不敢多做停留,借着树影的掩护,轻手轻脚地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月光洒在她的身后,将她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也为这段充满童趣与默契的秘密,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第二天苏氏府上张灯结彩,红灯笼挂满了庭院回廊,映得青砖地面都染上了暖意。虽只是庆贺锦哥儿考中秀才的小宴,却也办得热热闹闹——门前车水马龙,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厅内丝竹悦耳,笑语喧哗,一派和乐景象。

令人惊喜又在意料之中的是,邵氏果然带着娴姐儿来了。邵氏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月白暗绣兰草的褙子,配着素色罗裙,虽仍是素雅格调,却比前两日在侯府见到时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的郁色淡了大半,多了几分难得的轻松。娴姐儿跟在母亲身边,穿着一身柔和的水蓝色衣裙,料子是寻常的细棉布,却浆洗得干净挺括,正是她自己喜爱的样式。少女眉眼清秀,脸上带着一丝略带羞涩的鲜活气息,眼神里也少了几分在侯府的拘谨,多了些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动。

她们的出现,引得不少前来道贺的媳妇、夫人们侧目。一群与苏氏交好或是存着好奇心的女眷,纷纷笑着围了上来,名义上是看今日的小主角锦哥儿,说着“少年英才”“前途无量”的吉利话,实则目光总在悄悄打量娴姐儿,以及站在锦哥儿身边的玉汐姑娘——众人早已听闻梁家有意促成锦哥儿与玉汐的婚事,今日见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气质相合,便纷纷交口称赞:“真是天作之合!”“锦哥儿与云微姑娘站在一起,真是般配极了!”

梁夫人(墨兰的婆母)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端着茶盏,看着眼前这喧闹和乐的一幕。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转,尤其在娴姐儿和玉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考量,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身旁的墨兰听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罢了,娴姐儿那孩子虽是个好的,知书达理,模样也周正……她终究不是我亲孙女。娴姐儿,才是我嫡亲的孙媳妇啊。”

这话里的意思耐人寻味。在梁夫人心里,亲疏远近自有一杆秤,她这话,既是对明兰那般苛待娴姐儿的隐隐不满,也带着对娴姐儿这“自己人”的几分认同和怜惜。

她随即抬眼,招来侍立在一旁的宁姐儿(玉清)。宁姐儿今日穿着一身浅粉色衣裙,梳着双环髻,举止沉稳大方,已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梁夫人低声吩咐道:“宁姐儿,带你婉儿妹妹、闹闹妹妹和曦曦妹妹,陪着顾家姐姐去园子里走走,看看新开的牡丹,说说话,别在这里拘着了,小姑娘们凑在一起才自在。”

宁姐儿心思通透,立刻会意了祖母的用意——既想让娴姐儿避开众人探究的目光,也想给她一个自由放松的空间。她恭敬地应了声“是”,便走上前,对着娴姐儿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落落大方地邀请道:“顾家姐姐,我家后院的牡丹开得正盛,不如我带你去瞧瞧?也好让妹妹们陪你解解闷。”

婉儿(玉涵)也乖巧地走上前,拉了拉娴姐儿的衣袖,软声软气地说:“顾家姐姐,走吧走吧,我们园子里还有秋千呢,可好玩了!” 连一向活泼好动的闹闹(玉澜)都好奇地凑了过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娴姐儿,期待着她点头。

曦曦(林苏)则安静地站在最后,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位身不由己的侯府千金,没有多言,却用眼神传递着善意。

娴姐儿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看向母亲邵氏,眼中带着一丝犹豫和期待。邵氏对她鼓励地点点头,轻声道:“去吧,跟着姐姐们好好玩玩,别拘束。” 能离开这满是打量目光的正厅,和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去园子里自在片刻,对娴姐儿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放松。她随即对着宁姐儿一行人浅浅福了福,轻声应道:“有劳姐姐们了。”

一群小姑娘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正厅,朝着后院走去。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隐约能听到闹闹清脆的笑声和婉儿温柔的话语,气氛格外融洽。

而另一边,苏氏早已安排妥当。她亲自引着邵氏和邵素荟,穿过喧闹的庭院,避开往来的宾客,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花厅。这里早已收拾得干净雅致,窗台上摆着一盆盛开的茉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桌上备好了清茶细点,门窗微掩,恰好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妹妹,姐姐,你们就在这儿安心说说话。”苏氏端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温声说道,“我已经让人在外面守着了,吩咐过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进来打扰。你们姐妹俩难得见一次面,有什么话,尽管慢慢说。” 她特意加重了“打扰”二字,目光与邵氏、邵素荟交汇,三人眼神一碰,便已心领神会——这是属于她们的私密空间,不会有侯府的耳目,也不会有旁人的窥探。

邵素荟紧紧握住妹妹的手,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这一次却不再是心酸的泪,而是喜悦与欣慰的泪水。她哽咽着说:“妹妹,看到你能这样自在地出来,姐姐就放心了。” 邵氏也反握住姐姐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抖的“姐姐”,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苏氏体贴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将这一方难得的、自由的天地,完全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更有满腹心酸要倾诉的姐妹。

小花厅内,门扉紧闭,将外界的丝竹喧闹、笑语欢声彻底隔绝。案上的茉莉依旧散发着清雅茶香,却被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沉默压得喘不过气。

邵氏(邵素芯)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姐姐的手都被捏得微微发颤。她直直地望着姐姐,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郁色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与恐惧,像即将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掩饰。

“长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艰涩,“您知道吗?当年……当年那场宫变,顾家……顾三郎(顾廷炜)带着一群逆党杀回府里,要杀顾明兰的那一夜……”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咯咯作响,那段尘封多年的血腥记忆,如同最狰狞的噩梦,瞬间席卷而来,将她拖回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夜晚。

“两边都是我弟弟啊!”她猛地提高了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顺着脸颊滚落,砸在交握的手背上,冰凉刺骨,“三郎是我大郎同胞的亲弟弟!您让我怎么帮?我帮谁都是错!帮了三郎,是助纣为虐;帮了廷烨,便是背弃明兰!”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当年那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我只能……我只能抱着才几岁的娴姐儿,躲在后院最偏的房里,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惨叫声、刀剑碰撞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我死死捂着娴姐儿的耳朵,怕她被吓傻,可我自己吓得浑身冰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被人发现……”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黑暗中只有女儿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吸,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倒计时。房里弥漫着佛香味和烟火味,混合着远处飘来的淡淡血腥味,成了她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以为……我以为只要躲过去就好了……我谁也没帮,我保持中立了,我没有做错什么……”邵氏的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惨笑,那笑容扭曲而绝望,“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刻骨恨意与深入骨髓的恐惧:“顾廷烨他……他赢了之后就秋后算账!他怪我!怪我冷眼旁观,怪我没有站在他那边!他带着人,冲进我的院子……就当着我、当着才几岁的娴姐儿的面!”

邵氏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似乎又清晰地浮现出那血腥的一幕,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他亲手……打死了从小跟着我的妈妈!妈妈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比亲娘还亲,她只是挡在我身前,求他饶过我们母女……还有……还有柳叶、春杏……她们只是护着我,她们才十几岁,有什么错?!”她的声音撕裂般痛苦,泪水汹涌而出,“还有明兰身边那个……那个总爱多嘴、总爱打探我院子里事的小丫鬟,叫……叫什么的?!她被顾廷烨下令,活生生废了手脚,扔出府去,说是她‘背主’!还有一个丫鬟,被打落了满口牙,拖着扔出了府去,不知死活……”

她说得语无伦次,声音断断续续,却将那份血腥与残酷清晰地传递了出来。那哪里是简单的“算账”,分明是杀鸡儆猴,是用她身边最亲近、最无辜之人的鲜血和生命,来警告她、震慑她——在这侯府里,没有中立可言,不站队,便是站错队,而站错队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就那么看着我们……顾廷烨他就站在那里,眼神冷得像冰,像看一堆垃圾……”邵氏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从那以后……我和娴姐儿,就成了这侯府里……活着的摆设,不,连摆设都不如……是囚犯,是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我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他的人,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汇报给他们!我连喝杯茶、穿件衣服都做不了主,我怕啊……我怕稍有不慎,就会像她们一样,丢掉性命,还要连累娴姐儿……”

她终于泣不成声,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恐惧、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邵姐早已老泪纵横,紧紧抱着颤抖不已的小妹,心疼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地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她终于明白,妹妹这些年在侯府过的根本不是什么侯夫人的日子,而是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的炼狱生活。那些看似无伤大雅的监视和管控,背后竟是如此血腥残酷的过往。

原来,那看似富丽堂皇、人人艳羡的顾侯府,对她们的女儿、妹妹而言,竟是一座用鲜血和恐怖堆砌的牢笼。而顾廷烨与盛明兰夫妇的“成功”与“风光”,其脚下,也踩着不计其数的牺牲品,其中就包括她们至亲之人的尊严、自由与生命。

这一刻,花厅内的温馨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对那对权势夫妇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恨意。邵素荟终于明白,娴姐儿那不敢选自己喜爱衣料的怯懦,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拘谨与惶恐,其根源,或许正是来自童年时亲眼目睹的那场血腥镇压。那血淋淋的画面,早已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让她一辈子都活在“听话、顺从、不逾矩”的枷锁里,生怕一步踏错,便会重蹈覆辙。

茶香依旧,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绝望。姐妹两人相拥而泣,哭声压抑而沉痛,在这小小的花厅里回荡,诉说着权力斗争下,无辜者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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