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军在墙角蹲了很久。
直到双腿彻底麻木,他才扶着墙,僵硬地站了起来。
夜风冰凉,吹在他滚烫的脸上,也吹进了他那快要被撕裂的脑子里,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
一个声音在脑中叫嚣:那是你亲妈!不就是一百块钱吗?偷偷拿了,打发了顾春华,以后就清净了!赵美兰账目那么多,怎么可能发现!
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你疯了!那是赵美兰!她的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别说一百块,就是一毛钱她都能给你翻出来!想想她是怎么收拾那些混混的!你动她的钱,就是动她的命!她说过要把你拆了喂狗,你以为是玩笑话?
顾建军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了赵美兰那天拍他脸颊的手,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也想起了她说话时,那平静无波,却能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恐惧的眼神。
他毫不怀疑,自己真敢偷钱,赵美兰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可是,妈那边怎么办?
她那寻死觅活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万一真出了事,他“不孝”的罪名就坐实了,这辈子都别想在村里抬头。
还有顾春华……
顾建军烦躁地揪着头发。
他得承认,顾春华那些温柔的话,那些崇拜的眼神,确实让他一个长期被老婆压制的男人,尝到了久违的甜头。
那点可怜的男性自尊心,被极大地满足了。
可满足归满足,他心里清楚得很。
顾春华看上的,根本不是他顾建军这个人。
而是他“万元户当家人”的虚名,是赵美兰辛苦挣下的家业。
假如他和赵美兰离了婚,他顾建军打回原形,变回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光蛋,顾春华会多看他一眼?
答案再明白不过。
一边,是能让他吃香喝辣、让孩子前程远大,但脾气火爆、说一不二的妻子。
另一边,是能让他享受片刻虚荣,但背后藏着算计与贪婪的陷阱。
这道题,其实一点都不难选。
顾建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大本事,最大的优点,就是还有点自知之明。
他知道,这个家,离了谁都能转。
唯独离了赵美兰不行。
他顾建军就是一根藤,赵美兰才是那棵能让他攀附着往上长、长得枝繁叶茂的大树。
藤离了树,就只配在泥里腐烂。
想通了这一点,顾建军心里那杆疯狂摇摆的秤,终于重重地落定。
他不能对不起赵美兰。
不只是因为怕她。
更是因为,他心里有数,这个女人,虽然霸道,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是掏心掏肺地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
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做人,得讲良心。
打定了主意,他迈开步子,朝自己家走去。
脚步依旧沉重,方向却无比坚定。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推开房门,看见赵美兰正坐在灯下看书,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的侧脸,冲淡了白日里的凌厉,竟有几分柔和。
她似乎在等他。
顾建军的心,毫无来由地安定了下来。
“回来了?”赵美兰没抬头,声音很淡。
“嗯。”顾建军应了声,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活像个等着挨训的小学生。
赵美兰翻过一页书,依旧没看他,又问:“妈那边,没事了?”
顾建军心头一跳。
她怎么知道的?陈小兰说的?还是……她早就料到了?
他感觉自己在赵美兰面前,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
这感觉让他挫败,却又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
仿佛天大的难题,只要到了她面前,就总能解决。
他不再犹豫,把晚上在老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从老娘装病,到逼他拿钱,再到以死相逼,没有半点隐瞒和添油加醋。
说完,他垂下脑袋,像个犯了错等待宣判的孩子。
“美兰,我……我承认,之前春华跟我说那些话,我心里是有点飘。我这人就好个面子,你也是知道的。”他的声音带着懊恼和坦白,“但我发誓,我跟她绝对清清白白!我更没想过动家里的钱!我知道这个家是你撑起来的,我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好。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妈她……”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里竟带上了哭腔。
赵美兰静静听完,终于合上了手里的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快四十岁,却像个孩子般无助的男人,心底那股因“背叛”而升起的火气,竟不知不觉散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会偷钱。
他会跟她大吵。
他会选择逃避。
唯独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坦白。
这个男人,是傻,是窝囊,是爱面子。
但他心里,还装着一杆秤。
他还分得清,谁是能跟他过一辈子的人,哪个才是家。
这就够了。
对她这个“投资人”来说,一个能力平庸但忠诚度高的合作伙伴,远比一个能力出众却心怀鬼胎的要好用得多。
赵美兰的心,彻底落回了原处。
她的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很淡,却让顾建军感觉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你做得对。”她开口,声音难得的温和,“你能把这些都告诉我,没有瞒着我,这很好。”
顾建军听到这句肯定,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
“那……那我妈那边怎么办?她说明天要是见不到钱,她就……”
“她死不了。”赵美兰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掌控力,“真想死的人,不会大张旗鼓地拿话来逼你。她就是吃准了你心软,吃准了你怕背上不孝的名声。”
她站起身,给顾建军倒了杯热水,塞进他冰凉的手里。
“别怕。”
“这件事,既然你跟我说了,就交给我来处理。”
顾建军捧着温热的水杯,一股暖流从手心,一直熨帖到心底。
“听我的,”赵美兰看着他,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精明而狡黠的光,“我们不仅要给钱,还要让她和那个顾春华,都高高兴兴地把钱收下。”
“啊?”顾建军彻底懵了,“给……给钱?你不是说……”
“我说的是,你不能‘偷’钱给她。”赵美兰的笑意加深,那笑容看得顾建军后颈一凉,“但是,我们可以‘演’一场戏给她看。”
“演戏?”
“对。”赵美兰朝他凑近,压低了声音,开始面授机宜。
“你明天,就这么去跟你妈说……”
顾建军听着赵美兰的计划,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开。
他看着眼前这个运筹帷幄的妻子,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太厉害了!跟她作对,简直是找死!
幸好,幸好自己是跟她一头的。
“……听明白了吗?”赵美兰说完计划,看着他。
顾建军立刻回神,点头如捣蒜:“明白了!明白了!”
“好。”赵美兰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亲昵,“记住,我们是夫妻。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我们俩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嗯!”顾建军重重点头,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彻底粉碎落地。
他看着赵美兰,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强势,但做她的男人,好像……也挺幸福的。
至少,天塌下来,有她顶着。
自己只要听话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顾建军按照赵美兰的剧本,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去了老宅。
他一进门,就对着坐在炕上等信儿的顾老太婆,“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
“妈!儿子不孝!儿子没本事!”
他一边嘶吼,一边狠狠挤出几滴眼泪。
“我……我拿不出钱来!”
“家里的钱,全被那个女人管死了,我一分都拿不到!她说了,我要是敢动一分钱,她就跟我离婚,带着孩子和钱滚蛋!妈,我不能没有这个家啊!”
他这番声泪俱下的表演,把满肚子火气,准备继续撒泼的顾老太婆都给看愣了。
她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子,心里的怒火,被另一种更猛烈的火焰点燃了。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这个被女人拿捏得死死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