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后的浮木，在疼痛与混沌的洋面上载沉载浮。林峰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片粘稠的黑暗里，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左肩便传来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将他重新拖回深渊。耳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是仪器规律的滴答，是苏晴清冷却执着的低语，偶尔，还能听到李卫国那粗嗓门在门外压着声音吵架，以及沈皓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呼吸。
“妈的……吵死了……”他试图嘟囔，发出的却只是喉咙里破碎的气音。
但这一次，黑暗似乎变薄了。刺眼的光线强行侵入眼帘，带来一片模糊的光晕和晃动的人影。剧烈的咳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却也让他彻底摆脱了那纠缠不休的昏迷。
他醒了。
真正意义上的清醒，伴随着排山倒海而来的、无处可逃的疼痛和虚弱。
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晴那张近在咫尺、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是她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察觉的青色，暴露了她的疲惫。
“别动。”苏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正在调整他手臂上的输液管，“你昏迷了三天。左侧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合并严重感染，失血性休克，急性呼吸窘迫……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林峰想扯扯嘴角，回一句“老子命硬”，却发现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他转动眼珠，打量四周。纯白的墙壁，复杂的医疗仪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窗外天光大亮，看来他睡了不少时间。
“他们……呢？”他沙哑地问，声音像是破风箱拉过。
“周海和沈皓奉命回基地了。赵磊和李卫国在外面。”苏晴言简意赅，用棉签蘸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你需要绝对静养，至少一个月内，左臂不能有任何负重和大幅度活动。神经损伤需要时间恢复，后期康复训练会很痛苦。”
林峰沉默着，目光落在自己被厚重石膏和绷带包裹、吊在胸前的左臂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条胳膊，曾经能徒手拆枪，能挥舞军刺撕裂敌人，现在却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废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看恢复情况。”苏晴没有给他虚假的希望，“理论上，恢复大部分功能有可能，但想回到受伤前的状态……很难。”
林峰闭上眼，没再说话。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运作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李卫国那颗硕大的脑袋探了进来，看到林峰睁着眼睛，顿时咧开大嘴，想喊又不敢大声，只能压低嗓门，激动地：“老大！你醒啦！”
赵磊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林峰，眼神复杂，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滚进来……吵得老子……头疼……”林峰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李卫国和赵磊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李卫国手里还攥着那个没送出去的苹果，嘿嘿傻笑着放在床头柜上。赵磊则默默地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林峰嘴边。
看着这两个生死兄弟，林峰心里那点因为伤势带来的阴郁散了些许。他吸了口水，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喉咙，问道：“后面……怎么回事？那船……”
“炸瘫了！没撞上！”李卫国抢着回答，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山猫和老铁我摸上去干的！嘿，你当时是没看见……”
赵磊打断他，言简意赅地补充：“信号发射点端了，‘清盛’号瘫痪，俘虏和击毙数名武装分子。演习被迫中断，但危机解除。我们……功过相抵，内部审查已结束。”
林峰听出了赵磊话里的未尽之意。功过相抵，意味着上面认可了他们的行动结果，但对过程颇有微词。内部审查……他想起那个自杀的内鬼张诚，眼神冷了几分。
“蝎王……呢？”
“线索断了。”赵磊摇头，“那个异常信号无法追踪。基地和总部正在全力深挖。”
林峰不再询问，闭上眼睛，消化着这些信息。身体依旧虚弱，精神不济，说几句话就感到疲惫。李卫国和赵见状，默默退了出去，让他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林峰在疼痛、昏睡和短暂的清醒中交替。苏晴的用药精准而有效，感染被逐步控制，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左臂的麻木和无力，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剥离。
周海和沈皓抵达基地后，立刻被卷入了“绞索”事件后续的漩涡之中。
猎刃基地，地下战术分析中心。气氛比昆曼医院更加冰冷肃杀。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分列着“清盛”号的结构图、被俘武装分子的审讯摘要、那个神秘异常信号的频谱分析，以及一张张与“蝎王”、“守夜人”、cIA可能存在关联的人物和组织的网状图。
秦锋独臂背在身后，站在屏幕前，如同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高世巍大校坐在主位，面色沉凝。周海、沈皓，以及几位总部情报局的技术专家围坐在桌旁。
“根据对‘清盛’号俘虏的审讯，他们接到的最终指令，并非来自已被端掉的造船厂信号站，而是在信号站被攻击前后，通过一个独立的、单次性的加密信道接收。”一位情报官员指着屏幕上一段复杂的代码，“指令内容只有时间和目标坐标，没有任何多余信息。发送源……无法追溯。”
“灭口舵手的狙击手，使用的是经过改装、射程和精度都极高的mcmillan tAc-50狙击步枪，子弹为特制穿甲弹。射击位置在距离舰桥约一千二百米的一处废弃灯塔。对方完成狙击后迅速撤离，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生物痕迹。”另一名官员补充道，“专业，冷静，像是‘守夜人’最高级别‘清理者’的风格。”
沈皓看着屏幕上狙击位置的模拟图像和弹道分析，眉头微蹙。那个位置的选择，射击时机的把握，都显示出对方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cS\/LR4，感受到了差距。
“也就是说，”高世巍缓缓开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内回荡，“我们端掉的，可能只是一个‘执行层’的节点。真正的‘指挥层’，或者说‘蝎王’本人，在我们动手之前，就已经察觉风险，并且启动了备用方案和灭口程序。那个无法追踪的异常信号，很可能就是来自这个‘指挥层’。”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对手的谨慎、狠辣和技术实力，超出了之前的预估。
“技术部门对异常信号的分析有进展吗？”秦锋看向墨镜教官。
墨镜教官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冷光：“加密方式确实与‘守夜人’有关，但核心算法更加复杂，带有某种……非商业化的、实验室级别的特征。我们怀疑，这可能涉及到cIA或者其他西方情报机构尚未公开的、处于测试阶段的通讯技术。对方在通讯安全上，投入了巨大的资源。”
实验室级别……测试阶段……周海和沈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跨国犯罪集团和雇佣兵组织，其背后可能站着拥有国家力量支持的、更深层的势力。
“张诚这条线呢？”高世巍问。
“彻底断了。”负责内部调查的一名上校脸色难看，“他所有的通讯记录、资金往来、社会关系，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们查了他过去十年的所有行程和接触人员，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破绽。这个人……像是个完美的‘沉睡者’，直到被激活前，毫无征兆。”
会议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敌暗我明，线索全断，这种感觉让人憋闷。
“不能坐以待毙。”秦锋打破沉默，独眼扫过周海和沈皓，“‘蝎王’损失了‘绞索’计划，折损了人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在策划新的行动。我们需要在他再次出手前，找到他。”
“怎么找？”周海问道。
“两个方向。”秦锋走到电子地图前，“第一，外线。加强对金三角地区、尤其是‘自由之翼’残部以及可能与‘守夜人’有联系的势力的监控和渗透。‘蝎王’要维持他的网络，必然需要资金、人力和通道，这些都是突破口。”
“第二，”他的激光笔点在了国内某个区域，“内线。张诚虽然死了，但他能潜伏这么久，必然有他的依仗和未暴露的联系人。重启对与他有过交叉的所有人员、项目的秘密复核，特别是那些拥有较高权限、接触过敏感信息的部门。‘蝎王’在国内，一定还有眼睛！”
任务明确，但范围巨大，如同大海捞针。
“第一突击小队目前状态如何？”高世巍看向周海。
周海站起身：“报告首长！林峰重伤住院，短期内无法归队。赵磊、李卫国在昆曼值守。目前可投入高强度任务的，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人。请求补充人员，或者……调整任务规模。”
秦锋冷冷道：“猎刃从来不是靠人多。林峰的岗位，总部会考虑从预备役或其他小队抽调尖子补充。但在那之前，你和沈皓，就是核心。你们对‘蝎王’和‘守夜人’最了解，接下来的情报分析和先期侦察，由你们主导。需要什么支持，打报告。”
“是！”周海和沈皓同时应道。
他们没有提林峰的伤势，没有提人手的不足。在猎刃，任务永远是第一位的。
会议结束后，周海和沈皓回到了第一突击小队的作战简报室。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林峰常坐的那张椅子还歪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周海走过去，将椅子扶正，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扶手，仿佛能感受到那个浑小子残留的气息。
“他会回来的。”沈皓站在门口，突然说道，语气肯定。
周海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知道。但在那之前，我们得把路给他铺平了。”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打开电脑，开始梳理海量的情报数据，试图从那些看似无关的碎片中，拼凑出“蝎王”的蛛丝马迹。
而在遥远的昆曼医院，林峰正经历着苏醒后的第一次换药。
绷带一层层解开，露出了左肩那个狰狞的伤口。缝合的针脚如同蜈蚣般爬在红肿的皮肉上，周围还有大片青紫的淤痕和因为感染导致的皮肤破损。即使苏晴的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酒精棉球触碰伤口的瞬间，剧烈的刺痛还是让林峰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牙关紧咬，才没哼出声。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扭曲变形的肩胛区域，看着那条软绵绵垂着的左臂，一种混合着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这具身体，是他作为猎刃獠牙最依仗的武器。如今，武器几乎半毁。
苏晴重新上药，包扎，动作精准快速。“恢复期会很漫长，也很痛苦。神经再生像是无数蚂蚁在骨头里啃噬，肌肉萎缩需要靠意志力一点点扳回来。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林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最终落在自己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上。
“只要……没死……”他喘着粗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老子……就能……把它……练回来！”
他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缓缓握紧。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那股力量感，却无比真实。
獠牙虽残，锋芒未失。淬火的灵魂，正在痛苦中重塑。而磨刀石，早已备好，只待利刃再次出鞘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