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永恒的星光中缓慢流淌。怀中身体的颤抖,终于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萧寒夜能感觉到,那死死攥住他后背衣料的手指,力道在一点点松懈,但指尖仍残留着劫后余生的冰凉。他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直到感觉到怀里的呼吸变得悠长而疲惫,才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了双臂。
他微微退开一点距离,双手依旧扶在她的肩上,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她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那双曾无数次在他梦中、在他最深的囚禁岁月里闪过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破碎后重新聚拢的、脆弱却真实的微光。他要答案,但他必须以不伤害她的方式,去触碰那些最黑暗的伤疤。
“霞,”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平稳,像夜风拂过冰面,“慢慢来,不要急。告诉我……虚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还有……” 他顿了顿,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吐出那个最沉重的字眼,“……你,和晨曦,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东方霞(让我们此刻仍如此称呼她)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仿佛从中汲取了诉说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纷乱的思绪和残留的恐惧沉淀,开始梳理那些深藏在意识底层、或许来自虚空、或许来自“霞”的本源记忆碎片。
“虚空……它们最初的目的,非常‘纯粹’。” 她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平稳许多,带着一种回忆遥远历史的疏离感,“是毁灭神族。因为,在它们对宇宙运行的‘理解’中,神族是……是唯一的、巨大的、持续的‘逆熵’存在。”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寒夜的表情,见他眼神专注,没有疑惑,知道他听懂了。
“熵增……世界的铁律。万物从有序走向无序,能量从集中走向耗散,从炽热走向冰冷的寂灭。这是宇宙永恒的箭头。” 她低声复述着那些如同真理般刻在意识深处的认知,“但神族……不朽的生命,永恒的能量循环,不断创造与维持秩序的神国,甚至干涉凡尘的运转……这一切,在虚空看来,是对宇宙基本法则最根本、最不可容忍的悖逆。是必须被‘矫正’的错误。所以,它们视神族为必须清除的‘病毒’或‘癌变’。”
萧寒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理解这个逻辑。从绝对理性的、宇宙尺度的“清洁”角度来看,神族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污染”。他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但是,” 霞的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困惑与恐惧,“它们的‘进化’和‘学习’速度快得惊人。很快,它们就发现,神族……或许并非唯一的‘问题’,甚至可能不是最大的问题。”
她微微前倾身体,下意识地抓住了萧寒夜扶在她肩上的手,仿佛需要从他那里汲取对抗接下来要说出的事实的勇气。
“它们……察觉到了另一个‘存在’。一个更古老、更恐怖、更难以理解的东西。它不像是生命,也不像是法则,更像是一种……现象,或者说,一种必然到来的‘结局’。”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颤栗,“虚空似乎通过某种方式,‘看见’了在不远的未来,那个‘存在’会降临,或者……被‘唤醒’。而一旦它到来,不仅仅是我们神族,连同这个世界,甚至虚空本身……都会被波及,被……‘抹去’。那是一种……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消亡,比虚空追求的‘熵增寂灭’更加绝对和可怕。”
萧寒夜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是……那道光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脑海中闪过某些模糊的、超出他理解范畴的恐怖感知碎片。但他立刻又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先不说这个。既然虚空的目标是毁灭神族,甚至一切秩序,为什么它们会突然‘转性’,试图阻止我们被那个更恐怖的东西毁灭?这不符合它们的‘清理’逻辑。”
“不,寒夜,你误解了。” 霞用力摇头,黑色发丝扫过他的手背,“虚空想毁灭的,从来都只有神族。对于其他的凡灵种族,对于这个宇宙本身庞杂的、遵循熵增规律的‘正常’部分,它们并无兴趣,甚至某种程度上是‘漠视’的。只要不阻碍它们的‘清理’工作,它们并不介意那些凡灵在既定的物理法则下生灭轮回。毁灭神族,对它们而言,是‘修复’宇宙程序的一个必要步骤,而非目的本身。”
她顿了顿,努力组织着语言:“所以,当它们‘预见’到那个更恐怖的‘存在’会带来全域性的、无差别的彻底抹杀时,它们感到了……用我们能理解的话说,可能是‘威胁’,但是它似乎对于凡灵又保持一种暧昧的状态,它不希望凡灵会被那个恐怖,那个威胁扼杀在遥远的未来。”
萧寒夜沉默了。这个逻辑冷酷、高效,充满了非人智慧的可怖。虚空并非仁慈,只是在进行更复杂的利害计算。神族是必须清除的“bug”,但那个未知的“存在”是可能直接“蓝屏”整个系统的致命威胁。
“我……明白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握紧了她的手,给予无声的支持,“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你和晨曦……你们是怎么死的?你说,和虚空无关,和易风也无关,到底是?”
“我们的死亡是自愿的......”
提到“自愿”和“死亡”,霞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掠过巨大的痛苦。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而是迎着萧寒夜的目光,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眼神却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的决绝。
“是晨曦先发现的。” 她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噩梦,“我不知道她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但她似乎,通过烛龙,窥见了一些……关于遥远未来的碎片。非常模糊,非常破碎,但足以让她推断出一些……绝望的结论。”
“烛龙?” 萧寒夜眉头微蹙。那位执掌“空”之席、神秘莫测的古老神只,他的师父之一,但了解不深。晨曦竟然能通过祂看到未来?
“嗯。” 霞点头,眼泪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来找我,告诉我,她‘看’到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如果神族继续沿着现在的路走下去,如果虚空和那个更恐怖的‘存在’如期碰撞……我们,所有人,神与凡,乃至这个世界本身,都将不会有‘未来’。那是一条……真正的、永恒的的绝路。”
她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颤抖:“她当时的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晨曦。那么冷静,又那么疯狂。她一遍遍地告诉我,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改变‘注定’的轨迹。她说,常规的方法,无论是抗争、妥协、还是逃避,在那种层级的‘存在’面前,都毫无意义。我们需要的……是‘变量’。一个巨大的、足以扰动既定命运的、来自‘规则之外’的变量。”
萧寒夜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然后……她提到了那个传说。” 霞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去看记忆中那残酷的一幕,“那根源自混沌初开、与始祖凤凰一同诞生的、唯一一根蕴含着‘愿望’与‘可能性’本源的——‘凤凰真翎’。传说中,它拥有一次性的、实现‘愿望’的力量,但代价……无法估量。”
她重新睁开眼,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晨曦说,常规的许愿毫无意义,愿望的力量无法直接对抗那种级别的存在。但是……那根真翎,因其特殊的‘可能性’本质,或许可以作为一个信标,一个祭品,一个呼唤……呼唤某个冥冥中、位于一切规则与因果之上的、**更高的‘视线’ 投射过来。”
“她认为,虚空所畏惧的那个‘存在’,或许并非唯一的‘高位存在’。也许存在着其他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同样超然的‘目光’。而点燃那根真翎,献祭我们所有的一切——生命、灵魂、存在本身——或许能引起那样的‘注视’。哪怕只是一瞥,所带来的‘变量’,或许就能在未来的死局中,撕开一道微小的、不确定的裂缝。”
霞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萧寒夜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她求我,以姐姐的身份,以凤凰族未来族长的身份,以……一个同样不想坐视世界走向终结的、愚蠢的、爱着这个世界的灵魂的身份……帮她。”
霞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望着萧寒夜,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凄然的微笑。
“我答应了,寒夜。我自愿的。因为她是晨曦,是我最信任的妹妹。也因为……我‘看见’了她眼中的绝望和那一丝近乎疯狂的希望。更因为……我爱你,爱这个世界,爱到……愿意用一切去赌那亿万分之一可能存在的‘变数’。”
“所以,”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如千钧,砸碎了萧寒夜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我们点燃了那根真翎。以我们两人的生命、灵魂、全部的神性与存在为薪柴,向着未知的、冰冷而空旷的‘至高’,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呼唤与祈求。”
“我们自愿……选择了死亡。不,不仅仅是死亡。是彻底的献祭与湮灭。为了一个……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更不知道是否会回应的……‘希望’。”
话音落下。
永夜领域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星辰生灭的微光,无声地映照着萧寒夜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和他眼中那碎裂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与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