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青峰的白马刚踏入院门，望舒就抱着红果木风车扑了上去，小风车被风吹得“呼呼”转，红果木的清香混着海棠花瓣的甜，在院里漫开。“姨，你看！我把你的画贴在床头了！”他拽着轩辕青峰的衣袖往屋里跑，小短腿倒腾得飞快，木风车的叶片扫过海棠树枝，惊起几片粉白的花瓣。
南宫正往石桌上摆新沏的茶，见轩辕青峰的白靴沾着尘土，笑着递过布巾：“路上辛苦了，温华说你膝盖受了寒，快坐下歇歇。”她特意在石凳上铺了层棉垫，是用望舒穿旧的小袄改的，绣着歪歪扭扭的老虎头。
轩辕青峰接过布巾擦了擦靴底，目光落在棉垫上，指尖轻轻拂过老虎头的耳朵：“南宫姑娘有心了。”她坐下时动作轻缓，右手悄悄按了按膝盖，那里还贴着徐凤年让人捎来的膏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徐凤年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陶瓮，瓮口封着红布，一打开就飘出醇厚的酒香：“这是去年埋在春生坡的将军酿，温华吵着要喝，等他从打麦场回来，咱们共饮一杯。”
望舒正举着风车在院里转圈，听见“温华”二字，立刻停住脚：“温叔叔去给姨摘海棠果了！他说要给姨做糖葫芦！”
轩辕青峰抬头望向海棠树，枝头还挂着些青黄的果子，被秋阳晒得发亮。她忽然想起去年在瘴气林，望舒举着麦芽糖喊“姨，甜”的样子，那时的血腥气里，竟真的漫进了点甜意。“他倒是还记得我爱吃酸的。”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穗——那是南宫送的，用海棠花染的红绳，缠着几缕银线。
南宫给她斟上茶，茶汤碧清，飘着两片新采的菊花：“澜沧口的事都安顿好了？齐当国说你把粮仓加固得跟堡垒似的。”
“北莽的使者虽说是来通商，可黑土城的游骑没少在粮道边晃悠。”轩辕青峰呷了口茶，目光掠过院角的兵器架，那里挂着徐凤年的梅子青枪，枪缨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留了三百弟子在那边，轮班巡守，夜里还会在粮囤旁点篝火，狼怕火光，他们的驯狼营不敢靠近。”
望舒不知从哪里翻出本《千字文》，踮着脚放在轩辕青峰膝头：“姨，我背给你听！”不等她应声，就挺起小胸脯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到“秋收冬藏”时，他突然指着院外的打麦场，“娘说，这就是收麦子！”
轩辕青峰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徽山的小师弟们，去年冬天在瘴气林守粮道，冻得直哭，却还是攥着剑不肯撒手。她伸手摸了摸望舒的头，小家伙的发间还沾着麦壳，是刚才在打麦场蹭的：“背得真好，比我小时候强多了。”
正说着，温华拎着串海棠果闯进来，果子上还沾着露水，红得透亮：“轩辕丫头，尝尝咱凉州城的果子！比你澜沧口的红果酸多了！”他把果子往石桌上一放，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芝麻糖，“唐婉说沾着糖吃正好，你试试。”
轩辕青峰拿起颗海棠果，沾了点芝麻糖，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她忽然笑了——去年在澜沧口，温华也是这样，把抢来的麦芽糖塞给她，说“甜的能治伤口疼”。那时她还嫌他莽撞，此刻却觉得这甜味里，藏着点说不出的暖。
徐凤年给温华斟上酒：“北莽的使者明天到，说是要谈互市，你觉得他们可信？”
温华灌了口酒，咂咂嘴道：“可信个屁！我探过他们的底，那使者是禄存军的副将，去年在黑水河被你挑了护心镜的那个！这次来准没好事，说不定是想摸清咱们的粮库位置。”
“我也是这么想的。”徐凤年指尖敲着石桌，“所以让齐当国把西边的粮仓空了一半，囤粮都移到了南边的山坳里，外面看着跟平常一样。”他看向轩辕青峰，“你觉得他们会从哪边动手？”
轩辕青峰放下手里的海棠果，拿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澜沧口的粮道连接着黑土城和凉州城，他们若想抢粮，必定会先袭扰澜沧口，引咱们分兵，再趁机偷袭凉州城的粮仓。”她在“凉州城”三个字上画了个圈，“这里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
望舒趴在桌边，看着地上的地图，忽然拿起木风车往“澜沧口”的位置一放：“姨，用这个挡着！”他大概是觉得风车转起来，能把坏人吓跑。
众人都被他逗笑了，温华揉着他的头发：“小不点说得对，咱们就用‘风车阵’挡着！”
说笑间，唐婉端着菜过来了，大盘的酱肘子，蒸得油亮的粉蒸肉，还有盘凉拌的蒲公英，绿莹莹的看着就爽口。“徐帅，南宫姑娘，轩辕姑娘，快趁热吃，我特意多炖了个肘子，给轩辕姑娘补补身子。”她把筷子递给轩辕青峰，“听说你在澜沧口总吃干粮，可得多吃点肉。”
轩辕青峰接过筷子，看着碗里的肘子，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伤兵们分食一块冻硬的腊肉，你推我让的样子。那时的肉是咸的，此刻的肘子却带着点甜，大概是灶上的糖放得多了。“多谢唐婉姑娘。”她夹起一块肉，慢慢嚼着，眼角的余光瞥见望舒正偷偷把自己碗里的肉往她碟子里塞，小脸上满是“快吃”的期待。
吃过饭，夕阳把海棠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望舒困得直打哈欠，却还攥着轩辕青峰送的木风车不肯撒手，南宫把他抱进里屋时，他还迷迷糊糊地喊：“姨，明天教我舞剑……”
院里只剩下徐凤年、温华和轩辕青峰三人，酒过三巡，温华的话也多了起来：“轩辕丫头，说真的，你这性子得改改，别总把事往自己身上扛。上次毒雾那事，你明明受了伤，还在信里说‘勿念’，要不是我带着修士过去，你打算硬撑到什么时候？”
轩辕青峰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涟漪：“那时粮道刚稳，不能让你们分心。”
徐凤年给她添上酒：“以后不许这样了。咱们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他想起在黑水河，她带着徽山弟子从北莽军后方杀出来，白衣染血却目光如炬的样子，那时就觉得，这姑娘的脊梁，比许多汉子都硬。
轩辕青峰低头抿了口酒，忽然轻声道：“其实……我小时候很怕黑。”她望着院外渐沉的暮色，“我爹总说，练剑的人不能怕黑，因为敌人不会等天亮了再动手。后来在徽山，每次守夜，我都抱着剑坐在窗下，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就不那么怕了。”
温华挠了挠头：“这有啥，我小时候还怕打雷呢！每次打雷，就钻到我娘怀里，她总说‘雷是老天爷在打坏人’，后来上了战场，听着炮声比雷声还响，反倒不怕了。”
徐凤年想起自己小时候，徐骁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在王府的海棠树下转圈，那时的风里只有花香，没有血腥味。他忽然觉得，不管是多厉害的英雄，心里都藏着块软地方，或许是怕黑，或许是怕打雷，或许是……像望舒那样，怕手里的糖被抢走。
“等过了这阵，”徐凤年望着天边的晚霞，“咱们去东海看看，听说那里的浪比黑水河的还大，日出的时候，能把海水染成金红色。”
温华眼睛一亮：“好啊！我还没见过海呢！到时候咱们比赛打水漂，我准赢你徐凤年！”
轩辕青峰的嘴角也扬起笑意：“我听说东海有座桃花岛，春天的时候，漫山都是桃花，比棠花还好看。”
三人相视一笑，酒液在杯里晃出暖光，院外的打麦场传来石碾子停下的声音，大概是士兵们收工了，隐约还有人在哼北凉的小调，跑调跑得厉害，却比任何乐章都让人踏实。
夜深时，温华已经醉倒在石桌上，打着响亮的呼噜。徐凤年给轩辕青峰指了指东厢房：“那屋收拾好了，铺了新褥子，你早点歇着。”
轩辕青峰起身时，膝盖还是疼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被徐凤年看见了。“我去给你拿瓶药酒，”他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
“徐凤年，”她望着院里的海棠树，花瓣上沾着夜露，亮得像星星，“谢谢你。”
徐凤年笑了笑：“谢什么，咱们是朋友。”
回到屋里，轩辕青峰坐在窗边，看着月光透过海棠树枝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银。她从行囊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望舒画的打麦场，画里的小人举着风车，旁边写着“姨”。她把画贴在床头，忽然觉得这屋的月光，比徽山的暖多了。
窗外传来望舒的梦话，大概是梦见了糖葫芦，小嘴里嘟囔着“甜……姨……”。轩辕青峰想起白天他举着海棠果跑向自己的样子，忽然觉得，所有的奔波与厮杀，所有的伤痛与孤独，都在这声梦话里，化成了点甜。
夜风吹过海棠树，花瓣簌簌落下，像场温柔的雪。远处的粮仓静悄悄的，守夜的士兵在篝火旁哼着歌，歌声混着风声，漫过打麦场，漫过凉州城的街巷，漫向遥远的澜沧口。
那里的粮囤旁，此刻也该有篝火在燃着，徽山的弟子们围着篝火说笑，手里捧着新烤的麦饼，饼上沾着芝麻，甜得像凉州城的麦芽糖。
或许，守护的尽头，从来都不是刀光剑影，而是这样的夜晚——有人在梦里念着你的名字，有朋友在身边酣睡，有月光落在肩头，有花瓣轻轻，落在你的发间。
天快亮时，轩辕青峰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她走到窗边，见望舒正蹲在海棠树下，小心翼翼地给花瓣上的露珠换水，大概是怕露珠干了。小家伙看见她，立刻举起手里的木风车：“姨，转！好看！”
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脸上，小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轩辕青峰忽然觉得，这世间最锋利的，从来不是她的“大衍”剑，而是孩子眼里的光，是朋友递来的酒，是这漫过烽烟的，寻常日子里的暖。
她走过去，蹲在望舒身边，和他一起看风车转，看花瓣落，看远处的打麦场又升起了炊烟。温华的呼噜声从院里传来，徐凤年大概已经去了城主府，南宫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一切都那么寻常，却又那么安稳。
或许，这就是他们拼尽全力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