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的日子选在初七,李老汉说这日“宜竖柱、安门,百事顺遂”。天还没亮,西城就飘起了淡淡的松烟香——是赵五特意烧的,说能驱邪祈福。孙二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袄,袖口磨破了边,却系得整整齐齐,正指挥着后生们给主梁系红绸,红绸在晨风中飘得像团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都精神点!”张铁匠扛着柄大锤站在地基旁,锤头擦得亮闪闪的,“上梁是大事,得喊号子!孙二哥,你领唱,咱都跟着吆喝!”
孙二清了清嗓子,断袖往身后一甩,扯开嗓门就唱:“一根梁,节节高,撑起瓦房遮风雨哟——”
“嘿哟!”老卒们和后生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脚手架上的木屑都簌簌往下掉。
徐凤年站在人群外,看着那根碗口粗的主梁被徐龙象和几个后生抬起来。主梁是张铁匠亲自选的老松木,在油里浸了三个月,既防潮又防虫,木身上还缠着周平编的竹花,青绿色的竹条缠着红绸,倒像给梁披了件花衣。
“慢点抬!往左挪半寸!”孙二站在高凳上指挥,眼睛瞪得溜圆,比当年在战场上盯敌军阵型还专注,“对准榫眼!别磕着!”
徐龙象稳稳地托着梁的一头,天生金刚境的力气让他连粗气都不喘,只是憨憨地笑:“哥,这梁沉得很,盖出来的房子准结实!”
主梁一点点落进榫眼,张铁匠抡起大锤,“咚、咚、咚”三声,锤头落在木楔上,力道不大不小,正好把梁卡得严丝合缝。最后一声锤响落时,孙二又领唱起来:“梁上瓦,地下砖,老少爷们笑开颜哟——”
“嘿哟!”众人的吆喝声里带着喜气,连风都像是暖的。
周平坐在轮椅上,举着他新编的学堂模型给大家看。模型的梁上也系着小红绸,窗户开得大大的,里面还用竹条编了几张小桌子,精巧得让人舍不得放下。“学堂的梁得比住房的粗半寸,”他指着模型说,“将来孩子们在里面读书,声音能传得远,还不显得挤。”
几个新兵凑过来看,小三子摸着模型的窗户,眼睛亮晶晶的:“周大哥,我能跟着学编这个吗?我娘以前也会编竹器,就是没您编得巧。”
周平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能!等盖完房,我教你们编筐子、编篮子,学好了能换钱呢!”
日上三竿时,上梁的仪式才算完。王婶带着婆娘们端来“梁上糕”——用新麦面蒸的红糖糕,切成小块往梁上抛,孩子们抢着去捡,抢到的举着欢呼,说吃了能长高。虎子抢了块最大的,塞给孙二:“孙爷爷,您吃,吃了胳膊能长出来!”
孙二笑着接过,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甜香混着松烟香在嘴里散开,眼眶忽然有点热。他这辈子打过无数仗,受过无数伤,从没掉过泪,此刻却觉得这口糕甜到了心里,比当年庆功宴上的酒还让人踏实。
“老李头的瓦烧出来了!”一个后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捧着片青瓦,瓦面泛着淡淡的釉光,像蒙了层薄玉,“他说这是试烧的,比普通瓦结实三倍,雨淋日晒十年都不裂!”
徐凤年接过瓦片,手感比寻常瓦沉些,釉面光滑得能照见人影。他往地上轻轻一磕,瓦片只是晃了晃,连道裂痕都没有。“好瓦!”他赞道,“让老李头尽管烧,需要多少陶土、多少柴,都从咱这儿出!”
后生刚跑出去,赵五又拿着他新烧的木炭过来,炭块乌黑发亮,敲起来“当当”响,像块实心的铁。“小将军,您看这炭成不?”他有点紧张,独眼里全是期待,“我加了点松针烧的,火苗旺,还没烟。”
徐凤年让张铁匠拿块去铁匠铺试,没过多久,张铁匠就跑回来,举着块烧红的铁块喊:“好炭!比我买的还耐烧,火候也稳!赵五兄弟,你这手艺绝了!”
赵五的独眼里瞬间涌出泪来,抬手抹了把,嘿嘿地笑,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午后的阳光把新房的框架照得暖洋洋的,老卒们在铺瓦,后生们在砌墙,连婆娘们都赶来帮忙和泥,说说笑笑的,比赶年集还热闹。徐凤年坐在周平的轮椅旁,看着那座学堂模型,忽然觉得,这些天盖起来的不只是房子,更是人心——孙二找回了当年的指挥若定,赵五重拾了烧炭的手艺,周平的巧思有了用武之地,老李头的窑火重新燃起,连小三子这些新兵,眼里也多了份归属感。
“得给这片地方起个名字。”南宫仆射抱着念凉走过来,念凉的小手正抓着模型里的小桌子,咿咿呀呀地像在念书,“叫‘归安里’如何?归来的归,安宁的安。”
“好名字!”孙二正好从脚手架上下来,听见了就接话,“咱这些人,打了一辈子仗,不就盼着个归处,求个安宁吗?就叫归安里!”
老卒们纷纷叫好,声音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却让每个人的心都落了地。
夕阳西下时,归安里的第一排瓦房已经盖好了屋顶,青瓦在余晖里闪着光,像铺了层碎玉。孙二站在新房前,摸着墙上的青砖,断袖下的胳膊肘轻轻蹭着墙皮,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徐凤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刚认识孙二的时候,他总说自己是个废人,活着也是拖累。可现在,他眼里的光比谁都亮,嗓门比谁都响,像棵重新扎根的老树,活得扎实而挺拔。
“明天开始盖学堂。”徐凤年往回走,晚风带着松烟香和新瓦的气息,“让周大哥按模型来,窗户一定要大,让阳光能照进每个角落。”
南宫仆射笑着点头,念凉在她怀里睡着了,小眉头舒展着,像是梦见了阳光明媚的学堂。
归安里的灯亮起来时,张铁匠的打铁声还在响,“叮叮当当”的,像在给这片新生的土地,敲打着安稳的节拍。徐凤年知道,归安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往后这里会有学堂的读书声,铁匠铺的锤声,菜园里的笑语,会有老卒们安稳的晚年,新兵们踏实的日子,会有北境最寻常也最珍贵的烟火气。
而这一切,都从这根稳稳架起的新梁开始,从这些重新找到价值的人们心里,慢慢生长,渐渐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