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安里的腊月总带着股清冽的冷，檐角的冰棱冻得像水晶，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咯吱”作响，却盖不住学堂里飘出的念书声，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莲子。
徐凤年披着件厚氅站在窗外，看着周先生在黑板上写“梅”字。先生的袖口沾着粉笔灰，写起字来却笔力遒劲，横撇竖捺间带着股疏朗气，像极了墙角那株刚绽了花的红梅。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周先生放下粉笔，指着窗外的梅花笑道，“这诗说的就是它。天越冷，花开得越精神，像咱归安里的娃娃，皮实！”
虎子坐在第一排，手里的毛笔在宣纸上画梅花，枝干歪歪扭扭，花瓣却涂得鲜红，像蘸了胭脂。“先生，我画的梅花能香吗？”他举着画纸问，鼻尖冻得通红，却满眼期待。
周先生接过画，眯眼端详片刻：“能香！你看这花瓣红得发亮，像藏了蜜，连蝴蝶都得来闻闻。”他往徐凤年的方向瞥了眼，嘴角噙着笑，“不过要让画更像样，得先把字练好。小将军说，开春要请位江南的画师来，教你们画真正的梅花。”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念书的声音都高了八度。念安凑到虎子身边，用彩笔给梅花添了只小蜜蜂，说要让它“嗡嗡”采蜜，引得周围的孩子直笑。
南宫仆射抱着念凉站在廊下，手里织着件小斗篷，银线在日光下闪着微光。“青锋寄来的湖笔到了，”她轻声道，“比咱们用的狼毫软些，先生说适合教孩子们练楷书。”
徐凤年走过去，指尖拂过斗篷上绣着的梅枝，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画师也请好了，是江南有名的‘梅痴’先生，据说能把梅花画得活过来。等开春梅花开得盛了，就让他在学堂后面辟个画室。”
廊下的红梅开得正好，花瓣上沾着雪，红得像团火。张铁匠扛着柄新打的斧头路过，看见这花，忽然停下脚步：“这梅枝硬得很，劈来当柴烧准耐烧。”
“可别！”王婶提着食盒从后面赶来，里面是给孩子们做的梅花糕，热气腾腾的，“这是周先生前年从江南带来的种，金贵着呢！劈了当柴烧，先生得跟你急！”
张铁匠嘿嘿笑，挠了挠头：“我就是说说。这花看着精神，留着给娃娃们画画正好。”他往学堂里望了望，“小三子在里面？让他放学去铁匠铺，我教他打把小刻刀，画梅花时能用得上。”
小三子正坐在最后一排，手里的毛笔握得紧紧的，额头上渗着细汗。他爹识字不多，总说“咱庄稼人认不认字都一样”，可自从来了学堂，听周先生讲了那么多书里的故事，他忽然觉得，认得字，才能把梅花画得更像，才能看懂先生写的诗。
“小三子，发啥愣？”周先生敲了敲他的桌子，“来，把‘梅’字写十遍，写好了有奖励。”
小三子赶紧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写起来。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习字本上，把“梅”字照得透亮，像在纸上开了朵小小的花。
午后的日头渐渐暖起来，赵五扛着炭筐往学堂送炭。新烧的炭块乌黑发亮，堆在墙角像座小山。“周先生，这炭是新窑出的，火力旺，烟还少，”他擦了擦独眼里的灰，“够学堂烧到开春了。”
周先生正给孩子们讲梅花的典故，闻言点头笑道：“辛苦赵五了。等梅花开得再盛些，采些花瓣泡在茶里，给你和张铁匠他们尝尝，解解炭火气。”
赵五嘿嘿笑，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墙上的“知味堂”匾额都泛着暖光。他往窗外望，徐凤年正和南宫仆射在梅树下说话，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和梅花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安静的画。
放学时，孩子们排着队往外走，手里都拿着自己画的梅花。虎子举着画跑向徐凤年，嚷嚷着要把画贴在箭楼上，让北莽人看看归安里的梅花有多精神；念安则把画送给了王婶，说要让王奶奶蒸梅花糕时照着画样子；小三子把画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他想带回家给爹看看，告诉他，自己也能画出带香味的梅花了。
徐凤年站在梅树下，看着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忽然觉得，这归安里的冬天，因着这点梅香和书声，竟不那么冷了。周先生说，教书育人，就像在雪地里种梅花，看似难活，实则只要根扎得深，总能等来春暖花开。
他想起刚建归安里时，有人说“一群老卒和庄稼人，办啥学堂”，可如今，看着这些握着毛笔的小手，听着这些稚嫩的念书声，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靠刀枪，而是靠这些笔墨纸砚，靠这些书里的道理，靠这些在心里种下的花。
“周先生说，开春要教孩子们学算术，”南宫仆射走过来，手里的斗篷已经织好了，银线绣的梅花在暮色里闪着光，“还说要教他们辨认草药，说咱北境的山里藏着好多能治病的宝贝。”
徐凤年点头，伸手折了枝开得最盛的梅花，插进廊下的青瓷瓶里。“好啊，”他轻声道，“让他们既要认得字，也要认得草；既要会写诗，也要会干活。这样才算真正的归安里的娃。”
暮色渐浓，学堂的灯亮了起来。周先生还在批改习字本，红笔在纸上圈点，偶尔停下来，对着某张画着歪扭梅花的纸笑一笑。赵五添完最后一次炭，轻轻带上了学堂的门，炭块在炉子里“噼啪”作响，像在陪着先生说话。
巷子里飘来梅花糕的甜香，混着淡淡的墨香和炭火气，在归安里的夜空里漫开。徐凤年知道，这梅香初绽的冬天，只是新的开始。等开春了，画室建起来了，新的课本印好了，这些孩子会画出更美的梅花，写出更有力的字，会把归安里的故事，讲给更远的地方听。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看着这些梅花年年绽放，看着这些孩子慢慢长大，看着归安里的书声，像梅香一样，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