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
阮桀低沉而执拗的呼唤,如同投入古潭的巨石,在驿站死寂的空气中激起沉重的回响。他捧着那块沾着玉树暗红血渍、刻着两个歪扭却沉重如山的血字“雍城”的冰冷石板,目光死死锁在玉树苍白灰败的脸上,屏息凝神,期待着哪怕一丝微弱的涟漪。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驿站外呜咽的寒风,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玉树那微弱而急促、带着痛苦余韵的呼吸。她依旧深陷在半昏迷的混沌之中,墨色的长睫如同被雨打湿的蝶翼,无力地覆盖着紧闭的眼睑,眉头紧锁,仿佛沉陷在无法挣脱的梦魇牢笼。刻着血字的石板,似乎并未能穿透那厚重的记忆冰层。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阮桀。眉心的抽痛再次传来,伴随着生命力被持续抽离的虚弱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颓然地放下石板,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感如同山洪般将他吞没。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这时!
“呃…咳…咳咳…”玉树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她侧过头,无法抑制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胸腔痛苦的起伏,牵动着肩头的伤口,暗红的血水再次从包扎的布条下洇出。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想要捂住嘴,手腕内侧那两个刺目的秦篆小字——“玉树”——再次暴露在摇曳的火光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嘴唇的瞬间,动作猛地僵住了!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惊骇,钉在了自己抬起的手腕上!不是钉在名字烙印上,而是钉在了手腕上方几寸处、那件肮脏羊皮坎肩的袖口边缘!
那件从冰冷尸体上扒下来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羊皮坎肩!
在袖口边缘,一小块相对没有被污垢完全覆盖的皮革上,清晰地烙印着一个图案!
一个用暗红色颜料(很可能是某种矿物颜料混合兽血)绘制而成的、极其古拙的图案!
那是一只……老虎!
线条粗犷、简练,带着原始蛮荒的气息。虎头高昂,獠牙毕露,虎身弓起,充满了力量感与攻击性。虎尾如同钢鞭般高高翘起,末端形成一个奇特的、如同矛尖般的锐利弯曲!
这虎纹!这风格!
阮桀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击!这图案…这风格…他见过!就在刚才那片战场的废墟中!就在那些倒伏的、穿着破烂皮甲的秦军士兵尸体上!他们的皮甲前胸、肩头,都烙印着类似风格的虎纹!只是那些虎纹更加繁复,带着象征军队编制的特殊符号!
这是秦军的标识!是秦国锐士的图腾!
这件羊皮坎肩的原主人…是秦军士兵?!
玉树死死盯着袖口那狰狞的虎纹,墨色的瞳孔如同遭遇强光的猫眼般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刻骨仇恨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般从她虚弱的身体内爆发出来!她仿佛又回到了峣关那个血色黄昏!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和阿兄那声嘶力竭的“活下去”!
“秦…军…”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血沫和彻骨寒意的字眼,如同冰锥般从她齿缝间挤出。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深陷迷茫的墨色眼眸,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如同淬了毒的火焰填满!那火焰瞬间锁定了几步之外、靠在土墙上的阮桀!不!是锁定了阮桀身上那件同样沾满血泥、破烂不堪的现代t恤!
那件t恤的胸口位置,残留着一块模糊不清、被泥污和血渍浸透的图案轮廓——那原本是市一中的校徽,一只抽象的、展翅欲飞的白色海鸥!
但在玉树此刻被虎纹刺激得混乱而惊惧的眼中,那模糊的白色轮廓,在昏暗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竟诡异地扭曲、变形,仿佛与某种记忆中极其恐怖的图腾重叠在了一起!
“白…虎…巫…祝…妖…人——!!!”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无尽恐惧与滔天恨意的嘶吼,如同受伤母兽的垂死哀鸣,猛地从玉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仅存的力量爆发出来,那只完好的右手如同铁爪般抓起地上那块刻着“雍城”血字的冰冷石板,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狠厉,朝着阮桀狠狠砸了过去!墨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疯狂与毁灭的火焰,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穿着“白虎图腾”的“妖人”连同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一起撕碎!
“不要——!”阮桀魂飞魄散!他根本来不及解释那只是校徽!玉树此刻的精神状态显然被那虎纹彻底引爆,陷入了记忆错乱与极度惊惧的狂乱之中!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向旁边狼狈一扑!
砰!
沉重的石板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阮桀刚才靠坐的土墙上!坚硬的夯土墙被砸出一个浅坑,碎石飞溅!石板本身也瞬间碎裂开来,刻着血字的碎片散落一地!
一击落空,玉树眼中的疯狂更甚!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肩头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绷带!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墨色的瞳孔里只剩下阮桀那张在她眼中扭曲成“妖人”的脸!
“玉树!冷静!是我!阮桀!不是敌人!”阮桀惊恐地大喊,试图唤醒她的理智。
然而,回应他的,是玉树更加疯狂的挣扎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充满杀意的嘶鸣!她似乎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攻击本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阮桀几乎要被陷入疯狂的玉树扑倒撕咬之际——
驿站破败的门口,那如同巨兽之口的豁洞处,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不是野兽!是人!而且不止一个!
阮桀浑身的寒毛瞬间炸立!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倒了面对玉树的恐惧!他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只见三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豁口的阴影里!
他们穿着统一的、厚实的深褐色麻布短褐,外面套着同样染满泥污的粗糙皮甲。皮甲胸口和肩头,赫然烙印着与玉树羊皮坎肩袖口一模一样的、狰狞的虎头图腾!只是他们的虎纹更加完整,虎眼处还用暗红的颜料点染,透着凶戾之气!
是秦军!活着的秦军士兵!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壮硕,脸上有一道斜贯左颊的狰狞刀疤,如同蜈蚣般盘踞,让他本就凶狠的面容更显戾气。他左手按在腰间青铜剑的剑柄上,右手则拎着一卷似乎用某种皮革制成的卷轴。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惕,如同探照灯般在破败的驿站内扫视着,瞬间就锁定了火堆旁正在疯狂挣扎的玉树和狼狈躲避的阮桀!
他身后的两名士兵,一个身材瘦高,眼神阴鸷,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青铜短戈;另一个则相对矮壮,背负着一把几乎与他等高的硬木长弓,腰间箭壶里插着十几支羽箭,此刻正警惕地搭箭上弦,箭头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死死瞄准了驿站内的两人!
肃杀!冰冷!带着战场归来的血腥煞气!
驿站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篝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刀疤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首先扫过阮桀身上那件破烂怪异、印着模糊白色图案的t恤,眉头狠狠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轻蔑,如同看着某种肮脏的秽物。显然,阮桀这身现代的、格格不入的装束,在这位秦军锐士眼中,比路边的乞丐更加令人不齿。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蜷缩在地、正陷入疯狂挣扎、身上裹着肮脏羊皮坎肩的玉树身上。当他的视线扫过玉树肩头那洇着暗红血迹的绷带,扫过她手腕内侧那两个若隐若现的秦篆小字“玉树”,尤其是扫过她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难掩精致的脸庞时——
刀疤脸那双凶狠锐利的瞳孔,如同遭遇了强光的刺激,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的那道狰狞刀疤都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玉树的脸,仿佛要将她的五官刻进灵魂深处!随即,他如同触电般,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着的那卷皮革卷轴!
他动作粗暴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急切,刷啦一声将那卷皮革卷轴抖开!
皮革卷轴被展开,露出了里面用浓墨绘制的图像和文字!
火光摇曳,阮桀的视线越过刀疤脸的肩膀,清晰地看到了那卷轴上绘制的内容!
卷轴顶部,用粗犷有力的秦篆写着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
悬颅!
下面,是一副用线条勾勒得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墨色长发如瀑,眉如远山含黛,眸似寒潭映星,鼻梁挺秀,唇线紧抿,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凛冽的英气。即便只是简单的墨线勾勒,那份属于公主的威仪与精致,依旧扑面而来!
画像下方,同样用秦篆写着几行小字:
“逆贼同党,前朝余孽,公子扶苏之胞妹——玉树!
“见者速捕!死活不论!报于雍城卫尉署者,赏百金!匿者同罪,诛三族!”
画像上女子的面容,与此刻蜷缩在驿站角落、沾满血污、疯狂挣扎的玉树,赫然重合!除了那份因重伤和疯狂而消散的凛冽威仪,那五官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嗡!
阮桀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一道惊雷狠狠劈中!悬颅令!通缉令!公子扶苏的胞妹!死活不论!百金悬赏!诛三族!
玉树…她是秦国的通缉要犯?!她那位在峣关血战中托付她的阿兄…是“公子扶苏”?一个被定为“逆贼”的“前朝余孽”?!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阮桀!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玉树昏迷中呓语的“雍城陷阱”意味着什么!明白了她为何对秦军虎纹如此恐惧!明白了她为何要拼命逃离!她的阿兄,那位公子扶苏,恐怕正是踏入了雍城那致命的陷阱!而作为他的胞妹,她自然也成了被整个大秦帝国追索、悬赏百金、死活不论的“逆贼同党”!
刀疤脸的目光在卷轴画像和地上的玉树脸上来回扫视了足足三遍!脸上的震惊逐渐被一种狂热的、如同猎人发现顶级猎物的贪婪和兴奋所取代!那道狰狞的刀疤都因激动而泛起了红光!
“哈!天助我也!”刀疤脸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夜枭般刺耳的低笑,声音充满了狂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公子扶苏的宝贝妹妹!百金!老子发达了!”
他猛地将卷轴收起,塞进怀里。右手“锵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青铜长剑!剑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直指地上挣扎的玉树!
“拿下!要活的!这娘们儿值大钱!”刀疤脸狞笑着下令,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旁边那个穿妖衣的小崽子,一并宰了!看着就晦气!”
“诺!”他身后那名手持青铜短戈的瘦高士兵应了一声,脸上露出同样残忍的笑容,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迈步就朝玉树逼来!手中的短戈扬起,显然准备先打断她的腿,防止她逃跑!
而那名矮壮的弓箭手,则稳稳地拉开弓弦,闪烁着寒光的箭簇,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锁定了靠在墙边、脸色煞白的阮桀!只要阮桀稍有异动,那致命的箭矢就会瞬间洞穿他的咽喉!
死亡!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巨网,瞬间笼罩了整个破败驿站!
玉树被刀疤脸的狞笑和士兵的逼近彻底刺激!她眼中的疯狂火焰瞬间被更深的恐惧点燃!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充满绝望的嘶鸣!身体不顾一切地向后蜷缩,试图远离那逼近的青铜戈锋!肩头的伤口因剧烈的挣扎彻底崩裂,鲜血如同泉涌般浸透了绷带和羊皮坎肩!眉心血契的吸力瞬间暴涨!阮桀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如同抽髓剥骨般的剧痛从眉心传来,眼前猛地一黑,几乎昏厥过去!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
玉树那因恐惧而疯狂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那沾满了自己鲜血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抬起,死死按在了自己左肩那烙印着血契符文的伤口之上!那符文在巨大的危机和剧痛刺激下,似乎被强行激活!
一股微弱却异常凝练的、混杂着暗红与赤金光芒的混乱能量,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从符文中心迸发出来!并非攻击,而是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笼罩了她周身三尺之地!
与此同时!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破空声响起!
那名持戈逼近的瘦高士兵,和那名瞄准阮桀的矮壮弓箭手,几乎是同时发动了攻击!
青铜短戈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刺向玉树蜷缩的右腿膝盖!角度刁钻,显然是要废掉她的行动能力!
而冰冷的箭矢,如同闪电般离弦,撕裂昏暗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射阮桀毫无防备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