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最后一点暖光挣扎着掠过山脊,迅速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
气温降得很快,白日的潮湿闷热褪去,山风开始带上刺骨的凉意,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青煞窑所在的山坳,比别处更黑,更冷。
还未靠近,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泥土腐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糊气味便随风飘来,钻入鼻腔,令人莫名心悸。
远远望去,那片废弃的窑厂像一头匍匐在阴影里的巨兽残骸,几座歪斜的砖窑烟囱如同折断的肋骨,指向昏暗的天空。
王起的身影出现在山坳入口。
他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踩在碎石和荒草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他的刀依旧随意地插在腰间,眼神在渐浓的夜色里,亮得如同孤狼。
越是靠近,那股阴森死寂的气息便越是浓重。
虫鸣鸟叫在这里绝迹,只有风声穿过窑洞和残垣断壁,发出高低不同的、鬼哭似的怪响。
血芙蓉带来的讯息,紫衣女子的令牌,所有线索都指向此地。
七月十五,子时,青煞窑。
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不祥的组合。
他没有试图隐藏行迹。既然对方指名道姓邀他前来,暗中必有眼睛盯着。
任何潜行匿踪在此刻都显得多余可笑。他索性光明正大,直趋腹地。
窑厂核心处,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场地,地面散落着破碎的砖瓦和烧废的陶器残片。
中央一座最大的窑炉早已塌陷过半,露出黑黢黢的内膛,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此刻,在那破败的窑炉前,竟隐约有一点火光闪烁。
不是烛火,更像是……纸钱燃烧时那种摇曳不定、昏黄惨淡的光。
王起脚步未停,走向那点光。
距离渐近,看清了。
那是一个佝偻的背影,穿着一身宽大的、辨不出原本颜色的麻衣,头发灰白稀疏,正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往一小堆纸钱上添加着黄纸。
火光照亮他干枯起皱的手背和一小片地面,更衬得四周阴影浓重,诡秘异常。
一个在废弃凶地烧纸钱的诡异老人。
纸钱燃烧的呛人气味,混合着窑厂固有的怪味,弥漫在空气里。
那老人似乎对王起的到来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烧着他的纸钱,嘴里絮絮叨叨,声音苍老含混,听不真切,像是在对火堆倾诉,又像是在超度亡魂。
王起在老人身后三丈处站定。
这个距离,足以让他看清老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足以让他的刀在任何异动发生时,做出最快的反应。
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那跳动的、即将熄灭的火光,和老人佝偻的背影。
良久,最后一叠纸钱添入火堆,火苗窜起一下,又迅速低落下去,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明明灭灭。
老人停止了絮叨,发出一声极长极幽怨的叹息,仿佛吐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活气。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一张布满深深刻痕的老脸,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了眼睛,只有两条细缝里,透出浑浊黯淡的光。
他的嘴巴微微歪斜,嘴角向下撇着,带着一种永恒的悲苦神色。
“年轻人……”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你不该来这……”
王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脚下:“这地方……怨气重啊……枉死的人太多,魂都不安生……听不见吗?他们在哭呢……”
恰有一阵旋风卷过,吹得余烬飞扬,掠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当真如鬼哭隐隐。
“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可都看着你呢……”
老人歪着头,那浑浊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王起,看向他身后的黑暗,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几个……就趴在你身后……扯你的衣服呢……”
若是寻常人,在这等环境,被这诡异老人如此言语恐吓,只怕早已毛骨悚然,心神失守。
王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是你邀我前来?”
老人似乎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耷拉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但很快又被那悲苦麻木覆盖。
“老朽只是个烧纸的……替冤魂们烧点买路钱……”他慢吞吞地摇头,“邀你的……可不是活人……”
“哦?”王起的目光扫过周围深沉的黑暗,“那是谁?”
“是……住在这里面的……一位……”老人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向那座最大的、半塌的窑炉黑黢黢的洞口,“……它等你……很久了……”
窑洞深处,仿佛有冷风吹出,带着一股更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焦腐气味。
“它说……你身上有故人的味道……”
老人歪着嘴,笑容越发诡异,“它想……让你进去……陪陪它……”
话音未落——
那堆纸钱的余烬猛地爆开一簇最后的火星,随即彻底熄灭!
最后一点光源消失,整个窑厂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
唯有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一些扭曲怪异的轮廓。
几乎在光线消失的同一瞬间!
哧!哧!哧!
数道极细微的破空声从三个不同的方向袭来!
不是射向王起,而是射向他之前站立位置周围的地面!
紧接着,一股浓稠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白雾猛地从地面爆开,迅速弥漫,眨眼间便笼罩了方圆数丈的范围,伸手不见五指!
这雾气不仅遮蔽视线,甚至连声音似乎都被吸收吞噬了!
与此同时,王起感觉到脚下地面微微一震!
不是错觉!
他原本站立的那片地面,连同那烧纸的老人,竟猛地向下塌陷而去!
一个早已布置好的巧妙陷阱!
而那诡异的老人,在白雾腾起、地面塌陷的刹那,那佝偻的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飞,速度快得惊人,直接投向那黑黢黢的窑炉洞口!
他脸上那悲苦麻木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计得逞的狞笑!
陷阱!攻心不成,便是机关毒雾配合绝杀!
这诡异老人,根本就是引诱他踏入死地的诱饵!
浓雾彻底封锁了视线和听觉,脚下失重,陷阱下方必然是布满尖刺毒刃的深坑!
换作任何人,在此刻都难免心神剧震,慌乱失措。
但王起没有。
在脚下地面微震、异响初起的刹那,他的身体已然动了。
不是向上跃起——浓雾遮蔽,不知上方是否有罗网。
也不是向旁闪避——雾中方位难辨,乱动可能触发更多机关。
他的选择,简单、直接、有效到了极致!
刀光乍现!
如同黑暗中孕育出的一道苍白闪电,并非斩向四周,而是狠狠劈向他脚下即将彻底塌陷的地面!
轰!
一声闷响!
碎石飞溅!
那以机括控制的翻板陷阱,竟被这霸道凌厉的一刀硬生生劈得四分五裂!
塌陷之势骤然中断!
王起借这一刀反震之力,身形不退反进,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追着那向后飘退的诡异老人,射入那散发着焦腐恶气的窑炉黑洞!
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爆开的迷雾弥漫的速度!
老人脸上的狞笑刚刚浮现,便瞬间凝固!
他完全没料到对方竟能用这种方式破局,非但不退,反而直冲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向!
他身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那道苍白致命的刀光如影随形,急追而至!
老人发出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怪啸,佝偻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扭,宽大的麻衣鼓荡,竟从袖中射出两道乌黑的细索,缠向窑洞内壁,试图加速遁入黑暗深处!
但已经太晚了。
刀光一闪而没。
如同黑夜中一次短暂的呼吸。
老人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
他的身体依靠惯性向前荡出少许,然后重重撞在窑洞内壁上,又软软滑落在地。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几乎凸出眼眶,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眉心处,一点红痕迅速扩大。
窑洞内彻底陷入了死寂。
只有外面弥漫的白雾,仍在无声地翻滚,试图涌入洞口,却被洞内更浓重的黑暗和那股陈年的焦腐气息阻挡在外。
王起站在窑洞入口的阴影里,缓缓收刀归鞘。
刀身依旧光亮,不沾滴血。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目光投向窑洞深处。
那里,比最浓的墨还要黑,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正从那里一阵阵散发出来。
“故人?”
王起对着那深沉的黑暗,缓缓开口,声音在窑洞中激起轻微的回音,“还是……只会装神弄鬼的鼠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直刺那黑暗的核心。
窑洞深处,寂静无声。
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杀戮从未发生。
但王起能感觉到,在那绝对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