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在门外。
声音却已在门内。
那嘶哑苍老的问话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铁钉,敲进听者的骨缝里。
王起握刀的手,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门外那片被幽蓝晶簇微光映照的灰暗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金属门板,看见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或者,不是人。
慕容九的紫电剑已完全出鞘,雷光在剑身上细密流转,将她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
她紧盯着王起——不是盯着门外,而是盯着王起。
那个问题,她也在想。
刀皇的传人?
还是……被斩掉的心魔?
王起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向门口,左手拇指轻轻抵住“孤陨”的刀镡。
“吱呀——”
残破的金属门被推开了。
不是被暴力推开,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缓慢地向内推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高大、瘦削、披着破烂灰袍的身影。
灰袍的兜帽深垂,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和一片干裂苍白的嘴唇。
他的左手拄着一根扭曲的、仿佛天然生成的灰木手杖,右手自然垂在身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站在灰暗与幽蓝的交界处,仿佛已经站了千万年。
“不请我进来么?”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古老的歌谣。
王起沉默三息。
然后侧身,让开一步。
一个“请”的手势。
灰袍人迈步进门。
他的步伐很慢,左脚微跛,手杖点地时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厅堂中格外清晰。
他走到厅堂中央,在距离王起三丈处停下,抬起头。
兜帽下,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瞳孔深处不是黑色,也不是任何常见的颜色,而是两片不断旋转的、迷蒙的灰雾。
雾中偶尔会闪过一点银蓝色的星芒,却又迅速被灰雾吞噬。
看向那双眼睛,就像看向一片正在死去的星空,美丽,却令人绝望。
“三刀归寂……”
灰袍人轻声重复着这句话,目光在王起腰间三柄刀上逐一掠过,“孤陨,残念,归寂。”
“你师父当年也只找到了两把,你却凑齐了三把。”
他顿了顿,灰雾般的眼睛看向王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王起回答得很干脆。
“意味着你走上了和他一样的路。”灰袍人缓缓道,“也意味着,你会遇到和他一样的结局。”
“什么结局?”
“斩却心魔,深入归寂,然后……”灰袍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弧度,“消失。”
厅堂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慕容九的剑微微下压,雷光蓄势待发。
王起却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淡漠的、仿佛听到什么无关紧要事情的笑。
“如果害怕结局,就不会拿起刀。”他说。
“说得好。”灰袍人点点头,手杖轻轻一顿,“但你师父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他斩了心魔,封印了归寂和残念,独自深入归寂海最深处——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你知道他去哪了?”王起问。
“我知道他去了‘门’前。”灰袍人抬起头,望向厅堂塌陷的穹顶,望向那片暗红色的能量乱流层。
“那扇隔绝‘此岸’与‘彼岸’,隔绝‘有序’与‘心渊’的门。他想进去,想看看门后到底是什么,想找到彻底斩灭‘心渊’的方法。”
“然后?”
“然后,门开了。”灰袍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缥缈,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不是他打开的。是门……自己开的。门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了进去。”
他顿了顿,灰雾般的眼睛重新聚焦在王起身上。
“那只手,和他自己的手,一模一样。”
厅堂彻底死寂。
只有灰袍人手杖点地的笃笃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王起沉默了很久。
“你是谁?”他终于问。
灰袍人笑了。
笑声嘶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我?我是你师父留下的……另一件‘东西’。”他抬起左手,缓缓摘下兜帽。
露出的,不是一张完整的脸。
他的左半边脸,是正常的人类面容——虽然苍白消瘦,布满皱纹,但眉目清晰,鼻梁高挺,能看出年轻时是个俊朗的男子。
而右半边脸……
是一片光滑的、暗银色的镜面。
镜面中,倒映着厅堂的景象,倒映着王起和慕容九,倒映着幽蓝的晶簇光芒。
但那倒影是扭曲的、破碎的,仿佛透过碎裂的玻璃在看。
镜面的边缘,与血肉的接缝处,有细密的、暗金色的光纹在缓慢蠕动,像活着的寄生虫。
慕容九倒抽一口凉气。
王起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是……”他盯着那张半人半镜的脸。
“我是‘曦’的失败品。”灰袍人平静地说,“星辉文明最后的大祭司,在对抗‘心渊’污染时,尝试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与‘秩序场’核心融合,创造出一个能在污染中保持清醒的‘锚点’。”
他指了指自己右脸的镜面:“结果,只成功了一半。我的左半身保持了自我意识,右半身……成了‘心渊’延伸出的一个观测节点。”
“它们通过我的右眼,看这个世界;我通过左眼,看它们的世界。”
“你是双面间谍?”王起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灰袍人摇头,“我只是一个囚徒。”
“我的意识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左半身想彻底净化‘心渊’,右半身想将整个归寂海拖入‘心渊’。”
“我每天都在和自己厮杀,每一天。”
他看向王起,左眼的灰雾剧烈翻涌。
“直到你师父出现。他看到了我的状况,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什么话?”
“他说——‘既然斩不掉,就带着它走下去。看是你先被它吞噬,还是它先被你累死。’”
灰袍人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真正的暖意。
“然后他给了我一根手杖,说这根‘定魂木’能让我左右半身的冲突暂时平衡,不至于随时发疯。”
他举起手中的灰木手杖。
手杖的顶端,镶嵌着一小块黯淡的、银蓝色的晶石碎片——那气息,与星辉遗迹核心的气息,同源。
“所以我活到了现在。”灰袍人重新戴回兜帽,遮住了那张骇人的脸。
“活到你出现,活到你凑齐三刀,活到……‘门’再次快要开启的时候。”
“门要开了?”王起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快了。”灰袍人转过身,望向厅堂外的黑暗,“我能感觉到,‘心渊’那边的‘东西’,正在试图推开那扇门。”
“它们派来的巡狩者越来越多,污染渗透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旦门开,归寂海,沸腾星墓,沉眠回廊……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心渊’吞噬下一个世界的跳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
“而你,王起,你和你手中的三刀,是它们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大的猎物。”
王起沉默。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三柄刀。
孤陨,残念,归寂。
“它们想要这三把刀?”他问。
“它们想要‘刀魂’。”
“灰袍人纠正道,“‘斩断’、‘承载’、‘寂灭’,这三种触及存在本质的规则真意,对‘心渊’来说,是绝佳的研究样本。”
“一旦得到,它们就能破解这个世界的‘秩序’根基,吞噬的过程将加快百倍。”
他转向王起,灰雾般的左眼中闪过一丝急切。
“你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在‘门’完全开启前,带着三刀逃得越远越好。”
“去归寂海的边缘,去那些‘心渊’触须尚未触及的荒芜星域,藏起来,永远不要回来。”
“逃?”王起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第一次完全对上了灰袍人那双灰雾之眼。
眸中,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犹豫。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坚定。
“我师父当年,逃了吗?”他问。
灰袍人一怔。
“他没有。”王起自问自答,“他斩了心魔,留下双刀,然后孤身一人走向那扇门。他也没有逃。”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刀,不是用来逃的。”王起打断了灰袍人,手,握住了“孤陨”的刀柄。
刀身轻鸣。
“刀,是用来斩的。”
他向前踏出一步。
“告诉我,那扇门在哪。”
灰袍人看着他,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果然……和他一模一样。”
他抬起手杖,指向厅堂深处,指向那条不知通往何方的狭窄缝隙。
“沿着那条路,一直往下。穿过‘遗骨长廊’,跨过‘叹息深渊’,在‘永恒迷雾’的最深处,你会看到一堵墙。”
“墙上,有一道裂缝。”
“裂缝后面,就是‘门’。”
王起点点头。
然后,他看向慕容九。
“你留在这里。”他说。
“不可能。”慕容九的回答斩钉截铁。
王起看着她,看了很久。
“这条路,只能一个人走。”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师父当年是,我也是。”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被‘心渊’侵蚀的风险,也多一分……需要分心守护的负担。”
慕容九咬紧了嘴唇。
她知道王起说的是对的。
刚才那三个特殊巡狩者自毁时爆发的污染信息流,她已经见识过了。
如果没有王起的“归寂”刀,她根本撑不过三息。
继续深入,只会成为累赘。
但她不甘心。
“我可以……”
“你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王起打断她,从怀中取出那片黑色刀尖碎片,递给灰袍人,“带她去找白素、无痕和林战。”
“用这片碎片,可以感应到‘孤陨’刀魂的同源气息,应该能找到他们。”
“然后,带他们离开归寂海,去安全的地方。”
灰袍人接过碎片,在手中摩挲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如果你在‘门’前看到了你师父……”灰袍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凝重,“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他对你说什么——”
“不要相信他。”
王起眯起了眼睛。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灰袍人一字一顿,“被拉进门后的人,不可能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心渊’最擅长的,就是模仿、扭曲、然后替代。”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
“尤其是,替代你心中最珍视的人。”
王起沉默。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条缝隙。
没有道别,没有回头。
只留下一句话,在厅堂中回荡:
“若他真的被替代了……”
“那我就把他,连同那个‘东西’,一起斩了。”
灰袍人看着他消失在缝隙深处的背影,许久,叹了口气。
“慕容姑娘,”他转向慕容九,“我们该走了。”
慕容九最后看了一眼王起消失的方向,握剑的手,缓缓松开。
剑归鞘。
她转身,跟着灰袍人,走向另一条路。
厅堂重归死寂。
唯有缝隙深处,隐约传来刀锋破风的轻吟。
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