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院子里,脚步声、翻箱倒柜声、以及打手们不耐烦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地窖盖板,敲打着地窖内每一个人的耳膜。甚至能听到棍棒敲打空染缸发出的“咚咚”闷响,以及踢踹朽烂木架的“咔嚓”声。昏暗的油灯火苗被这上面的动静震得微微晃动,在地窖墙壁上投下跳跃不安的影子,映照着林威、影子和陈先生三人凝重至极的脸庞。
林威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林武往干草堆更深处挪了挪,用一些散乱的干草稍作遮盖,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地窖入口正下方。他反手握紧了短刀,冰凉的刀柄带来一丝镇定的力量,耳朵紧紧贴在木质盖板的缝隙处,全力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影子则守在另一侧,身体微微低伏,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他对陈先生打了个简洁的手势。陈先生默然点头,迅速而无声地收起摊开的药箱,将几个最重要的药瓶揣入怀中,同时,他那双惯常摆弄药材的稳定手中,也多了一根细长、闪着寒光的银针,眼神冷静得让人忘记他郎中的身份,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暗哨。
“刘爷,这破染坊都荒废多少年了,你看这蜘蛛网厚的,能藏人?”一个打手的声音几乎就在头顶响起,带着明显的敷衍和懈怠。
“废什么话!让你搜就搜!”疤脸刘不耐烦的咆哮声如同炸雷,“那小子受了伤,还他妈带着个快死的拖油瓶,能跑多远?肯定就躲在这附近哪个耗子洞里!给老子仔细点,漏了人,杜爷扒了你的皮!”
“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伴随着陶片碎裂的声音,显然是有个倒霉的染缸被彻底推倒了。
林威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清晰地听到,有几个脚步声就在地窖入口上方那片区域徘徊。那个用来伪装的破筐堆,能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打手吗?他握刀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头儿,这边就一堆破筐,烂得都快散架了,没啥好看的。”另一个打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疤脸刘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入口上方不远处:“挪开看看!万一底下有地窖呢?这帮北镇抚司的鹰爪孙,就擅长钻这种耗子洞!”
林威和影子的目光在空中瞬间交汇,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迸发出的冰冷杀意。一旦地窖暴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唯有死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林威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身体重心压得更低,准备在盖板被掀开的瞬间暴起发难。
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染坊外面,远处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锣声,紧接着是许多人扯着嗓子的呐喊:“走水啦!走水啦!西边杜爷的粮栈走水啦!快救火啊!”
院子里的骚动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妈的!怎么偏偏这时候走水?”疤脸刘明显愣了一下,声音里带着错愕和恼怒。
“刘爷!粮栈那边可是堆着……堆着要紧东西啊!火势要是控制不住,烧光了,杜爷怪罪下来……”一个打手惊慌失措地喊道,话虽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懂。那粮栈里存放的,绝不仅仅是粮食那么简单。
疤脸刘显然也深知其中利害。搜捕逃犯固然重要,但保住粮栈里的“货物”更是当务之急。他咬牙切齿地权衡了几秒,终究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赌,恨恨地跺了跺脚,踩得地窖盖板上方灰尘簌簌落下:“妈的!真他娘的晦气!算那俩小子走狗屎运!你,还有你,留在这附近给老子盯着,眼睛放亮点!其他人,都跟我去粮栈救火!快!”
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院子里渐渐恢复了死寂,只留下两个被点名留守的打手不满的抱怨声。
“真倒霉,大家都去救火,就留咱俩在这喝西北风……”
“少说两句吧,刘爷的脾气你不知道?盯着就盯着呗,这鬼地方……”
地窖里,林威和影子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消退。危机只是暂时解除,并未远离。
“是你们的人安排的?”林威用极低的气音问道,看向影子。
影子缓缓摇头,眉头微蹙,眼中也带着一丝疑惑:“不清楚。可能是巧合,但也太巧了。也可能是……另一拨人在暗中搅浑水。”他说的,自然是那队进城后就神秘消失的精悍骑兵。这把火,烧得时机太准了。
“不管是谁放的火,我们都不能久留了。”陈先生开口道,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你弟弟的伤势经不起折腾,但也更经不起再次被围困。这里已经引起了注意,不再安全。他需要更稳定、更安静的环境换药和休养,否则伤口再次恶化,华佗再世也难救。”
影子点头表示同意:“等天黑。天黑之后,视线受阻,守卫也会松懈。我们转移去‘鱼肠弄’。”
“老鬼那里?”林威立刻反应过来。
“嗯。”影子肯定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杜彪的人刚对那片区域进行过拉网式搜查,短时间内不会杀个回马枪。而且老鬼那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这里条件好得多,方便陈先生施救。”他转向陈先生,“陈先生,他怎么样?能经得起移动吗?”
陈先生再次俯身,仔细检查了林武的脉搏和额头温度:“刚才那剂猛药起效了,高热退下去一点,但依然烫手,还在危险期。移动时可以,但务必平稳,不能再颠簸牵动伤口,否则创口崩裂,大罗金仙也难救。”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格外的漫长而难熬。地窖里闷热潮湿,空气污浊,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外面留守的两个打手起初还尽职尽责地偶尔走动一下,后来大概是觉得无聊,声音也变得懒散,甚至传来了细微的打哈欠声。
林威寸步不离地守在林武身边,不停地用蘸了清水的布条,小心翼翼擦拭弟弟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看着林武因痛苦而偶尔蹙起的眉头,林威的心也跟着揪紧。影子则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但林威知道,他的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始终捕捉着外面哪怕最细微的异常声响。陈先生则利用这段时间,默默地将所有药材分门别类整理好,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危险都与他无关,这份定力让林威暗自佩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透过盖板缝隙渗入的光线逐渐由昏黄变为暗淡,最终彻底被墨汁般的黑暗取代。天色,终于完全黑透了。外面留守打手的交谈声也几乎听不到了,似乎已经找地方打盹去了。
就在这时,影子倏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对林威打了个“准备行动”的手势。
林威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将林武扶起,然后转过身,将弟弟结实的身体背到自己背上。陈先生在一旁帮忙,用事先准备好的、结实的布带,将林武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背上。过程中,林武似乎被牵动了伤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眼皮颤动了几下,但终究没有醒来。
“忍一忍,小武,我们马上到安全的地方。”林威低声安慰着,也不知道是说给弟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地窖入口,先是附耳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误后,才用巧劲,一点点挪开了那块沉重的盖板,没有发出任何明显的声响。他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般,率先钻了出去,身影瞬间融入外面的黑暗。
地窖里,林威和陈先生屏息等待。时间仿佛再次变得缓慢。不过短短几十秒,却如同过了几个时辰。
突然,外面传来两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影子低低的、模仿夜枭的呼哨声——安全信号!
林威不敢怠慢,背着弟弟,在陈先生的托扶下,有些吃力地爬出了地窖。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他精神一振。目光迅速扫过院子,只见那两个留守的打手已经歪倒在一旁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昏死了还是彻底没了气息。
“走!”影子一挥手,毫不拖泥带水,率先如同鬼魅般向染坊外潜去。
夜色深沉,天津卫实行宵禁后的街道,一片死寂,空旷得吓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更夫敲打梆子的单调声音,更添几分凄凉和肃杀。影子对天津卫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专挑最阴暗、最狭窄、最不可能有人的角落穿行,有时甚至直接从某户人家的后院矮墙翻越而过。
林威背着比自己还壮硕几分的弟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林武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他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因为持续用力而传来阵阵撕裂般的抽痛,汗水很快浸湿了内衫,在寒冷的夜风里变得冰凉。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紧紧跟在影子身后,不敢落下半步。
大约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了运河边一片低矮密集、如同迷宫般的棚户区。这里便是天津卫有名的“三不管”地带——“鱼肠弄”。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是天津卫最底层的苦力、乞丐和暗娼聚集的地方,龙蛇混杂。
影子在一个看似随意堆放、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堆前停下脚步,他有节奏地、轻重不一地敲了敲旁边一扇破旧得快要散架的木门。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一双浑浊却透着锐利光芒的眼睛在门后阴影里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当看清影子的面容后,目光又扫过他身后背着人的林威和一脸淡然的陈先生,这才将门完全打开。
开门的,正是白天在贫民区墙根下打盹的那个驼背老头,老鬼。他依旧穿着那身打满补丁的破旧棉袄,头发花白杂乱,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土地。
“进来。”老鬼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风箱,他侧身让出通道。
几人迅速闪身进屋,老鬼立刻将门关上,插上了粗重的门栓。
屋子里比外面看起来要整洁和“富裕”得多。虽然狭小逼仄,但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靠墙甚至还有一张铺着干净旧布的简陋木板床,以及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
“把他放床上。”老鬼用烟袋锅子指了指那张木板床。
林威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林武放下,让他平躺。老鬼凑近过来,就着桌上油灯的光,仔细看了看林武的脸色,又看了看包扎伤口的布条,伸出枯瘦的手指搭在林武的手腕上摸了摸脉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伤得不轻,脓毒入体……不过,陈秃子这回下手还算有点分寸,暂时死不了。”
一旁的陈先生闻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似乎对“陈秃子”这个称呼早已习惯,也无力反驳。
老鬼这才抬起眼皮,正式看向林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发黄的牙齿,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林狐狸的种?嗯,眉眼间是有点那么点意思。不错,临危不乱,还有点你老子当年那股子藏在骨子里的狠劲儿。”
林威一怔,脱口而出:“您……您认识我父亲?”
老鬼摆摆手,一副不愿多谈旧事的样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提他作甚。”他转向影子,“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杜彪那条疯狗还在到处咬人?”
影子言简意赅,将当前严峻的局势快速说了一遍,尤其重点提到了账册可能和黄锦有关的最新推断。
老鬼听完,眯缝着眼睛,沉默地用那根旧烟袋锅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鞋底,发出“哒、哒”的轻响。半晌,他才嗤笑一声,沙哑道:“黄锦那老阉狗,鼻子倒是比狗还灵。他这次来得这么急,明面上是督运漕粮,暗地里,恐怕就是专门来擦屁股平事的。李德山和杜彪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怕是被人当枪使了,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看向影子,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告诉沈小子,账册是关键,没错。但黄锦身边明里暗里高手如云,硬抢就是送死。得想办法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我们才能有机会浑水摸鱼。”
影子郑重点头:“沈大人也是这个意思。他已经在京城和天津卫同时布局了。”
老鬼“嗯”了一声,似乎对沈大人的行动并不意外。他又看向床上昏迷的林武,用烟袋锅子虚点了点:“这小子,就留在我这儿,你们放心。我这把老骨头,在这鱼肠弄里藏个人、护个周全,还办得到。”说完,他又对林威道,“你,别傻站着了,跟我来里屋,换身你这身破烂行头,顺便把你胳膊上那点伤处理一下。就你现在这副尊容,走出去不超过三条街,就得被杜彪的眼线给认出来。”
林威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胳膊上还有伤,一路精神高度紧张,竟忘了疼痛。他感激地看了老鬼一眼,知道弟弟在这里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跟着老鬼走到用布帘隔开的里间,老鬼一边在个旧木箱里翻找着衣服,一边头也不回,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今晚在染坊那边,还顺手救了个人?是个半大孩子?”
林威愣了一下,才想起那个叫小栓子的少年,点了点头:“嗯,是个可怜孩子,差点被疤脸刘灭口。”
老鬼翻找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回过头,深深看了林威一眼,那目光复杂,似乎包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和一小瓶散发着清凉气味的伤药塞到林威手里。“换上吧,药自己抹,手法利索点。”
林威换好干净的粗布衣服,虽然粗糙,但比之前那身血污破烂的强多了。他熟练地给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感觉精神似乎也随着外表的改变而振作了少许。
他回到外间,看到影子正在和陈先生低声交谈,似乎是在讨论林武后续的治疗。而老鬼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林武的床边,佝偻着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根烟袋锅子。但林威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间屋子里,乃至屋子外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绝对瞒不过这个看似昏聩的老者。
“我们接下来具体怎么做?”林威走到影子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影子的目光沉静如水,吐出两个字:“等。”
“等?”林威有些不解。形势如此危急,难道不该主动出击?
“等沈大人的下一步信号;等李德山和杜彪因为账册和黄锦的压力,自己先露出破绽;也等……”影子说着,目光转向床上呼吸依旧急促的林武,“等你弟弟醒来。他是唯一亲眼见到赵四断气,并且可能从赵四那里得到更多关于账册关键信息的人。他脑子里的东西,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
林威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弟弟那张因失血和高热而苍白的脸,心中默默祈祷。他知道,天津卫的这场巨大风暴,才刚刚开始掀起一角。而他们兄弟二人,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未来的路,注定充满血腥与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