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永和宫的内殿里。蔓萝正坐在临窗的矮榻上,面前摆着个天青釉的瓷瓶,手里拿着几支新摘的玉兰和桃花,比划着往瓶里插。她神情专注,仿佛眼前这便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了。
康熙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份奏折。他刚批完一份关于西北军饷的急报,眉宇间还带着些许未散的肃杀之气。随手拿起下一本,是江南某地官员呈上的春耕奏报,提到近日雨水略少,恐有轻微旱情,已按章程组织乡民担水保苗云云。
这本是寻常事务,康熙一目十行地看过,正欲提笔批个知道了,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窗边那个插花的身影。
日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她随手拢到耳后。她摆弄花枝的动作轻柔又灵巧,与方才奏折里那些枯燥的政务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心头微软,放下朱笔,鬼使神差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闲聊意味:“蔓萝。”
“嗯?”蔓萝正将一支桃花斜斜插入瓶口,闻声下意识地应了,转过头来看他,眼中还带着未褪的专注。
康熙指了指手中的奏折,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这折子上说,江南有个小县,近来雨水不足,有些许春旱,若你是那地方官,遇此情形,当以何为先啊?”
他话音落下,殿内似乎安静了一瞬。
蔓萝手中那支刚刚拿起的玉兰花枝,几不可查地顿在了半空。
又来了,她心底警铃微作,方才那点插花的闲适心情瞬间烟消云散,面上却不露分毫,几乎是立刻,她便从容地将花枝放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摆出最恭顺的姿态,微微垂眸。
“陛下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这只是个极平常的问题,“妾身愚见,地方官自当是依着朝廷定下的章程办事便是了,安抚民心,组织百姓抗旱保苗,这些都是老成之举,具体该如何调度人手,如何分配水源,陛下与户部、工部的诸位大人定比臣妾这深宫妇人懂得多多了,何须妾身妄言。”
她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朝廷法度,又捧高了康熙和朝臣,最后还不忘强调自己深宫妇人的身份,将那个被抛过来的皮球,又轻飘飘地、完美地踢了回去。
康熙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听着那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回答,一时竟有些语塞。他凝视她片刻,目光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殿内静得能听到窗外麻雀的叽喳声。
忽然,康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点莫名的遗憾。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书案上,看着蔓萝,眼神里竟流露出几分追忆的神色。
“朕记得,”他开口,声音放缓了些,“你从前可不是这般谨小慎微,于农事上,似乎也颇有些奇思妙想。”
他想起她当初提过的马铃薯,想起那石灰水混烟叶的除虫土法,虽然后来证明有效的过程有些波折,但那份不同于常人的灵动机锋,却曾让他颇觉新鲜有趣。
蔓萝心头猛地一紧,握着衣袖的手指微微蜷缩,果然!他就等着这儿呢!
她立刻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惶恐之色,连忙道:“陛下快莫要再提那些了!那时是臣妾年少无知,看了几本杂书便不知天高地厚,在陛下面前妄言了。”
她语气急切,带着深深的自省:“如今入了宫,读了《女则》《女训》,又蒙太后娘娘和陛下时常教导,才深知祖宗成法与朝廷法度,方是治国安邦的正理,臣妾往日那些胡言乱语,实在汗颜,还请陛下忘了才好。”
她不仅否定了过去的献策,更是主动将其归为胡言乱语,姿态放得极低,彻底堵死了康熙可能借此话题深入的任何可能。
康熙看着她急于撇清的模样,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恪守宫规四个字,心头那点刚冒出来的、想要与她像从前那样探讨些新奇事物的念头,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失落,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气闷。
他靠回椅背,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沉稳,却少了几分方才的随意:“罢了,朕不过随口一问,你继续插你的花吧。”
蔓萝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细微的变化,心下稍安,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她重新拿起花枝,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恭顺地应道:“是。”
只是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清冷。
康熙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奏折上,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眼角的余光里,能看见她又恢复了那副安静插花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花枝偶尔触碰瓶身的细微声响。
他批了一会儿折子,终究是有些意兴阑珊,将笔搁下,起身道:“朕去御花园走走。”
蔓萝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相送:“恭送皇上。”
康熙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规规矩矩地福着身子,姿态无可挑剔。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一句:“晚膳朕再过来。”
“是,臣妾遵旨。”蔓萝的声音依旧柔顺。
看着他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蔓萝才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她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伴君如伴虎,在他面前,还是只插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