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军报依旧时不时传来,康熙忙碌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傍晚早早处理完政务,踏着暮色来到了永和宫。
一进殿,就闻到一股清甜的枣泥糕香气。蔓萝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个小银锤,仔细地敲着核桃,准备给他做最喜欢的核桃酪。胤荣则趴在一旁的地毯上,晃着小短腿,咿咿呀呀地念着李光地新教的《三字经》。
“皇阿玛!”小家伙眼尖,第一个看到康熙,立刻爬起来扑过去。
康熙弯腰一把抱起儿子,掂了掂,笑道:“重了!看来你额娘没少给你好吃的。”他抱着儿子走到蔓萝身边,很自然地拿起一块刚出炉的枣泥糕咬了一口,“嗯,还是你这儿的小厨房合朕胃口。”
蔓萝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递过一碗温热的杏仁茶:“皇上辛苦了,先喝点热的暖暖胃。核桃酪还得等会儿呢。”
康熙接过茶碗,目光却落在她脸上。烛光柔和,映得她侧脸线条温婉,低垂着眼睫敲核桃的样子,安静又美好,可他总觉得,这安静底下,似乎隔着一层什么。
用了晚膳,哄睡了胤荣,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噼啪,窗外月色正好,是个该说贴心话的夜晚。
康熙靠在暖榻上,蔓萝坐在榻边的绣墩上,就着灯光,手里还做着胤荣的一只小袜子。她飞针走线,动作熟练,神情专注,仿佛全部心神都在这小小的针线上。
康熙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呼吸可闻,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点什么。不像以前,她即便不说话,眼神流转间也全是灵动和与他无声的交流,现在却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如何,他却看不真切了。
这种抓不住的感觉,让他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蔓萝。”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嗯?”蔓萝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中针线未停,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皇上可是渴了?臣妾给您倒茶。”
“不是。”康熙抬手制止了她欲起身的动作,目光沉沉地锁住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失落,“朕总觉得,你如今虽在朕身边,人就在朕眼前,可这心却好像离朕有千里之遥。”
蔓萝捏着针的手指猛地一顿,针尖险些刺入指腹。她心头一跳,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有惊讶,有被看穿些许心事的慌乱,但更多的是迅速筑起的防备。
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
她几乎是立刻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再抬起时,脸上已挂上带着点疲惫和无奈的浅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抱怨:
“皇上您说什么呢?臣妾不就在这儿嘛,还能飞到哪儿去?”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声音软了几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许是前些日子病那一场,伤了元气,近来总觉得精神短,容易乏。有时候听着皇上说话,脑子都慢半拍,反应不过来,可不是故意要疏远皇上。”
她将一切归咎于体弱和精神不济,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康熙凝视着她,没有错过她方才那瞬间的僵硬和此刻刻意放松的姿态。他知道,这未必是全部的实话。他的蔓萝,聪慧又敏感,自从上次那场因干政引发的风波后,她就像是受了惊的鸟儿,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所有可能引起误会的羽翼,包括曾经那份毫无保留的亲近。
他心中微涩,有些后悔当初把话说得那般重。可他是帝王,有些界限,必须划清。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蔓萝维持着脸上的浅笑,手心却微微沁出薄汗。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继续追问下去。
最终,康熙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既是精神不济,就更该好好歇着,这些针线活计,让宫女们去做便是。”他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带着纵容,“朕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身子要紧。”
他没有再逼问。
蔓萝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尖依旧微凉,笑容却真切了几分:“臣妾知道了,也就是闲着没事,做一点打发时间,不累的。”
康熙捏了捏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个靠在榻上,一个坐在墩上,手牵着手,看着同一盏跳跃的烛火。殿内很安静,也很温馨,可那股似近实远、隔着一层纱的感觉,却愈发明显了。
蔓萝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和力量,曾经这是她最贪恋的港湾。可现在,这份温暖却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她不是不想靠近,是不敢再毫无保留地靠近了。
过了一会儿,康熙松开手,站起身:“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安置吧,朕去看看折子。”
“是,皇上也别太劳累。”蔓萝起身相送。
走到殿门口,康熙脚步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灯影里,身姿纤细,脸上带着温顺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美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明日朕再来看你。”
“臣妾等着皇上。”蔓萝福了福身。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蔓萝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轻轻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他感觉到了,可她除了继续装作若无其事,还能怎么样呢?
有些距离,一旦产生,就不是想拉近就能拉近的了。她摸了摸自己似乎真的有些隐隐作痛的额角,无奈地笑了笑。
至少,他还愿意来,还愿意握着她的手,这就够了,至于心,就让它暂时待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