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新糊的椒泥墙还没干透，那股子辛暖的香气弥漫在殿内每个角落，康熙连着几日宿在这里，赏赐更是没断过，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羡慕的、嫉妒的、琢磨的，什么样的都有。
蔓萝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该谢恩谢恩，该打理宫务打理宫务，仿佛那泼天的恩宠和椒房的殊荣，都只是寻常。
这日午后，康熙没像往常一样小憩，而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放空，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轻轻敲着。
蔓萝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走过去，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皇上看书呢？歇歇眼睛，尝尝这新做的糕，用的是今年新晒的桂花。”
康熙回过神，放下书卷，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坐下，却没看那糕点，只是捏着她的指尖，语气随意地问：“这两日宫里宫外，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你这儿？”
蔓萝心里微微一紧，面上却不显，笑着摇头：“臣妾这几日忙着照看孩子们，又看着他们糊墙，都没怎么出门，再说了，有皇上在，谁敢在臣妾面前嚼舌根？”她拈起一块小巧的桂花糕，递到他嘴边，“您尝尝？”
康熙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点点头：“嗯，甜而不腻，是你喜欢的口味。”他咽下糕点，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没有就好，前阵子那些不开眼的御史胡吣，朕听着都嫌聒噪。”
蔓萝垂下眼睑，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她知道，他提起这事，绝不会只是随口抱怨。
果然，康熙端起旁边的温茶喝了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不过你放心，那些烦人的声音，朕会处理。”
蔓萝抬起头，看向他，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品尝糕点后的惬意弧度，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她心头一跳，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细微的、被什么东西攫住的凛然感，他说的处理，绝不仅仅是申饬或者廷杖那么简单。
“皇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低柔的回应，“臣妾，谢皇上垂怜。”
康熙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语气放缓：“傻话，朕不护着你，护着谁？”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梁九功。”
一直候在殿外阴影里的梁九功立刻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道：“奴才在。”
康熙没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蔓萝身上，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前儿让你整理的那份名单，怎么样了？”
梁九功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毫不起眼的册子，双手呈上：“回皇上，初步梳理的都在这里了，请皇上御览。”
康熙接过来，随手翻开，殿内很安静，只有他翻动纸页的轻微沙沙声，蔓萝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看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仿佛对那本册子毫无兴趣。
康熙看得很快，目光在那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上扫过，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片刻后，他合上册子，递还给梁九功，只淡淡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梁九功心领神会，将册子收回袖中，再次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整个过程快得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康熙重新揽住蔓萝，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点笑意：“好了，不提那些扫兴的事，朕瞧着这椒泥墙确实不错，屋里暖和，香气也安神，等过两日彻底干了，把孩子们挪到这屋来睡，定然睡得香甜。”
蔓萝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和平稳的心跳，鼻尖是椒泥的辛香和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心里却像是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朕会处理，背后是动用了直接听命于皇帝的暗卫力量，跳过了所有明面上的程序，去秘密彻查那些弹劾的源头。他不是要立刻发作打草惊蛇，而是要连根拔起，弄清楚究竟是哪些人、哪些势力在背后持续不断地推动着针对她的舆论。
这份补偿，远比那些珠宝绸缎、甚至椒房之赐更重，也更危险，它意味着，她已经被他更深地拉入了那个属于帝王权术的、不见硝烟的战场中心。
皇帝的宠爱，果然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蜜糖，里面永远掺杂着权力的算计和风浪。
“皇上思虑周全，”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依赖的笑容，将心底那丝凛然完美掩藏，“孩子们定然喜欢，尤其是胤禛，那小子怕冷，往年冬日里手脚总是冰凉，今年可好了。”
正说着，像是印证她的话一般，穿着厚实棉褂的胤禛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跑进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直接扑到康熙腿边，伸出冰凉的小手就要往他怀里塞：“皇阿玛，手冷！”
康熙被冰得一激灵，却哈哈笑着把儿子抱起来，用自己温热的大手包裹住那双小爪子：“臭小子，又跑去哪儿野了？瞧这手凉的。”他一边给儿子暖手，一边对蔓萝笑道，“瞧见没，这小子就是个火气旺不怕冷的，糊上椒泥正好，省得他乱跑着凉。”
蔓萝看着父子俩闹腾，也抿嘴笑起来，起身去拿温热的帕子给儿子擦脸，殿内气氛重新变得温馨而寻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涉及前朝暗涌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但蔓萝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给了她极致的安全感，也将她置于更显眼的位置，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至少此刻，这只为她遮风挡雨的手，坚定而有力。
她低头，仔细地给儿子擦着玩出汗的脖颈，心里默念：既然躲不开，那便接着吧。毕竟，这艘船，如今是绑得越来越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