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东边的天边被一小截淡金劈开。江阮下楼时,门口的报箱里塞着一封快件,牛皮纸外封没写寄件人,只有一个红色的横条:“检务专送”。
拆封的刹那,纸张的味道很新,墨还未完全沉下去。**“关于‘对照组换签’与‘财务挂接链’之案件,现正式立案侦查。”**底下一个方正的公章,红得像雨后的山茶。
她把纸放在桌上,又拿起来,看了两遍,才压在玻璃杯底。手机里相应的通知跳出:“依法同步调查:相关医疗机构、供应商、平台合作方”。这串字像一条干净的骨骼,条分缕析。
证据室的门一早就开了。纪南川把立案通知钉进透明夹,钉书机“咔”的一声,像把某种东西固定住。“这回,名字不是我们喊出来的,是红章写出来的。”
苏砚到得更早,手里拿着昨天对齐过的四处时间:“对照组换签的第一笔、月结对冲的挂接、幽灵帧的终端编号、账本‘袖扣记’。现在它们跟立案通知并排,像四根已经削好尖的签子,被插进一张新烤好的饼。”
“比喻很饿。”迟望打了个哈欠,眼眶微红,“我去把‘只读’镜像的清单更新给检方,把‘采样位次’说清楚,省得有人再嚷‘非法’。”
“今天你们都少说两个词。”江阮拿了三杯咖啡,“少说‘我们’,多说‘系统’。让动作从我们身上,挪到章上去。”
九点一刻,第一波行动落下:相关医院的档案室门口,贴上一张恳切却不容拒绝的白纸——**“配合调查,暂停非必要复印。”**对照柜的钥匙在透明盒里躺着,伸手去拿的人,会先看见一只小相机的瞳孔。
供应商那边,裘大勇坐在接受询问的椅子上,手心是汗。他这次没有背词。他把那句口头禅——“路子别走死”——丢进了过去。询问他的检务官问得很直白,像把地上的线捡起来:“第一笔是谁写的?”他抬眼,给了一个名字,是那个曾把“口径先行”塞进培训ppt的讲师。
平台层收到协查函,治理组的人把“动作码—挂靠—分成”的那张表拿出来,不再遮遮掩掩,指着两列低声说:“这些停用,我们写在公告里,不是发在群里。”法务皱眉,又松开,像被谁按了一下风门。
中午,秦氏方面的公关车队开动。第一波稿子抛出“公益扩容计划”:**“在未来三年,将在更多地区落地‘午餐计划’,扩大受益覆盖率,邀请社会监督。”**配图明亮,孩子与饭盒,笑脸整齐,如同某种久违的阳光。
“他们还是会用光。”裴念盯着屏幕,眼睛里没有羡慕也没有怒,她只是指了指“监督”这个词,“这个词很容易让人心软。但监督要看门怎么做,不是看词多大。”
很快,第二波稿子跟进:企业家出镜,捐赠现场,鼓点和掌声交错。一条弹幕出现又隐去:**“这不就是把锅做成了更大的盖子?”**随即被新一波“点赞正能量”冲刷。
风往这一侧吹了十分钟,然后回到另一个方向。并不是因为谁吼得更大声,而是检方的第二份文书到了:**“就相关账目,依法调取。”**红章落在白纸上,通告端正。新闻编辑部的一个小编把这张图放在社媒主页,配文两个字:到了。
秦氏试图用第三波烟雾遮一遮:“将聘请国际审计机构加入监督”。然而跟在这行字后面的,是一行更冷的字:**“审计不等同于侦查,侦查优先。”**这句来自市检察院的固定回复模板,不光滑、不圆场,却很稳。风从烟里穿过去,不停。
下午三点,江氏公司内部会议。江正霄坐在主位,眼眶有点青,手边是一只裂边的茶盏。江阮把“合规体检”的第一轮结果放到桌上:三件空白填补率,部门自查回执,供应链抽检的初步表。有人偷偷看父亲的脸色,父亲这一次把茶盏往旁边挪了挪,没打断。
“会有人说我们趁火打劫。”有董事忍不住,“现在风口上,你再推进,像是在把公司往外推。”
“我们不是趁火。”江阮说,“我们是在把灭火器挂到墙上,不是每次等火起了,才去找水。”
她没有提高声音。她只是用笔敲了一下那张表,声音清清:“我们不比谁更正义,我们只是把自己先做干净。你们要做的是写上你们的名字,不是写上我的。”
会议结束,父亲没有留下她单聊,只在她经过时,低声说了一句:“茶盏我换了新的,你别总盯那道裂缝。”她抬头,看见他的眼神里有一条很窄的水道在流动。她点头:“我知道。裂缝证实过发生,我们现在证实修复。”
傍晚,第一起“对照组换签”的正式拘传消息从法院的公告板上贴出。没有人名,只有编号和罪名的专业措辞。围观的人群没有喧哗,很安静地读完,散开,像退潮。路边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冒烟,甜气在风里走。
合唱团没有打鼓,他们只是把一张对照图发出来:“烟雾—红章—风向”。三格,左边是明亮的扩容海报,中间是立案红章的近照,右边是新闻评论区里“到了”两个字。标题平白:“光不是假的,烟也不是假的,红章也不是假的。你看哪个能落到纸上。”
夜里,证据室灯还亮着。迟望把“只读镜像”的一串编号交给检务端,手背压出一条浅浅的印。他揉了揉,向后一靠:“我发现一个事。”
“什么?”苏砚一边把夹子归位,一边问。
“我们把‘上墙’这个词用得少了,今天一天,没怎么提。可该到的东西,还是到了。”
“嗯。”苏砚合上最后一只夹,“从今天起,墙在别处。我们把墙变成门框,谁要进去,先从门底下跨过去。”
江阮站在窗前,看楼下夜色把街口挑亮了一块。她想到昨夜的半山露台,想到那句“以后不一个人喝茶”,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手机又震了下,是纪南川发来的两张图:一张是立案通知的复印件,另一张是对照柜的钥匙躺在透明盒里的影子。
“到了。”他发。
“到了。”她回。
她把手机放回桌面,轻轻把手摊开,指节上的白印已经散了些。她没有说“胜利”,也没有说“终点”。她只是把那封有红章的纸,重新压在玻璃杯底,让它在灯下稳稳地发亮。
窗外,有风从街心树里穿过,带起一点点叶子的摩擦声。城市的夜,像一张写了一半的纸,等着第二天继续。
她把灯调暗一格,对着窗外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我们去把第二天写完。”